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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內布拉斯加交錯的丘陵間，在那帶刺的鐵絲網和薊叢灌木中，逐漸升起的月亮照看著一個少年騎著馬遊蕩在灌溉溝渠邊，生鏽的鐵管澆灌出的水流淌過這片已經被收割過的草原。他的弟弟——並不適應於騎在馬背上，並因為身周的黑暗而感到不安，包括那些牛群、所有無法被他的頭燈所照亮的一切——他發覺自己正靜靜的揪著他兄長的襯衫後襬。他逞強不想承認自己被這一切擊敗，但卻願意承認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們迷路了。」青春期前還在變聲中的尖啞嗓音說出這幾個字。他的黑髮襯著淺橄欖色肌膚——從任何角度來看他都不是個戶外活動的愛好者——他無比清晰地查覺到此刻他們的窘境，那雙聰慧的眼睛在LED燈和多雲朦朧的月光照耀下閃爍著光芒。
年長者顯然更加適應馬鞍的顛簸，他拉緊韁繩讓馬走得快一些。他是一個好的決策者，但不是一個專門解決問題的人。穿著牛仔靴、身上有曬痕的紅髮少年選擇了一條沒有走過的路前進。這樣的情況從許多方面來說對他而言都是頭一遭，從很大的層面上圍繞著他短暫的生命裡的所有渴望。但他還年輕，一個草原上的孩子，且仍易於犯錯。他保持沉默，固執是他們家族遺傳的天性。
「我們迷路了，對不對？」
「才沒有，我知道我們在哪裡。」
「你才不知道。」
「我知道。」
年少者的目光看向草地，雖然他現在距離地面很遠，但要是他摔下去的話著陸只是一瞬間。但他並不想從馬背上摔下去，因此儘管他討厭這這麼做，他仍然揪緊他兄長的衣服，試圖對他的自信多給一點信任。
他們在沉默中前行了一陣子，年長者指引馬匹躍過丘陵、穿過樹叢。直到月亮高懸在他們頭頂，四周的蟋蟀高聲歌唱時年幼者才從他的沉思中回過神來發話。
「你覺得媽媽把孩子生下來了嗎？」儘管這是他們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最有趣的事件，年少者的話音裡仍帶著複雜的情緒。一個妹妹。他們三個——最年幼的留在農場讓農場主人Jamie照料了——對妹妹總體上呈現中立的看法。三個就夠多了、三個算是非常多。三個就代表早上醒來時某個人會爬過你身上去玩你的玩具。而四個，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故事，在過去的九個月裡他們常常聊這個話題聊到深夜。四個，你差不多就快要能組一個足球隊了，就算是個女孩。
為了迎接一個妹妹，他們三兄弟可是為了女孩到底喜歡什麼而絞盡腦汁。娃娃、粉紅色的東西。他們的兄長在學校班上有個喜歡槍的女孩，所以他們以防萬一也把槍也加進清單裡。他們一致認為娃娃跟粉紅色的東西不是他們感興趣的東西，但槍可算是非常酷的玩意，所以也許情況不會那麼糟。他們也辯論過新來的寶寶能不能被允許進入他們的城堡，但要討論妹妹往後會對誰宣示效忠還太早了，於是他們只好把投票表決的事情延後到未來再決定。他們簡單的討論過寶寶會睡在什麼地方，他們目前覺得應該會是在他們雙親的臥室裡，要不然就是跟最年幼的小弟擠同一張床。隨著日子逐漸接近，他們的父母對於家中的新成員的到來顯得更加興奮，而他們三個則與之相反感到更加退卻，並因為預期將要與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分享自己的生活而經歷著一種奇特的憂鬱。
而這一切將發生在今晚。
他們的母親已經安排好讓他們三個今晚在Jamie的農舍裡過夜，這裡也是他們兄長經常工作的地方。而次子本身並不喜歡戶外活動，對農務的興趣就更少了。但是比起陪Jamie跟他們的小弟玩大富翁，他寧願跟著哥哥一起爬上馬背去趕牛群。即使黑髮男孩並不熟悉這種粗活，但與其因過度無聊而死他寧可去工作。
而現在，他們在大半夜裡，迷路了。如果僅用苦澀來形容次子此刻的心情可以說是過於輕描淡寫。
「我不知道。」他的長兄哼了聲。「媽是怎麼跟你說的？」
「十點。」他答道。「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我他媽怎麼會知道？」
次子聳了聳肩。通常年長的那一個都會知道一些像是該如何透過太陽方位辨別現在是幾點鐘之類的事。馬匹跋涉過另一座山丘，走出他們方才經過的那一小片樹林。
霎時間，年長者拉緊了韁繩，馬匹也隨之驟然停下。
「Jack。」他低聲說道。「你看看這個。」
年少的男孩坐挺了身子，扶著哥哥的肩膀好穩住自己，使他能從兄長的左肩後方瞥見眼前的景色。
月光灑落在他們面前廣袤的大地上，與綁在他兄長前額的探照燈放出虛偽的人造光混雜在ㄧ起。在這片黑暗裡，他們四處尋覓要趕回牧場的牛群站在草地上，任青草隨風撫過牠們的腳踝。牠們就那樣首尾相臨的站著，連成的一個圓圈延伸到比頭燈能照到的範圍還要多半英哩那麼遠。靜謐且詭異的，六十五頭牛組成了一個原始的園環。沒有蟋蟀高歌、沒有青蛙吟唱。
Jack深深吸了一口氣，同時在距離好幾哩外的偏鄉醫院裡，Claire也正吸進她生命中的第一次呼吸。
2
傷口還需要片刻才會流血。
曾經有那麼一次，當Jack Bright從餐桌後方望向前院的草坪，那時一切尚未塵埃落定。Mikell在人行道上，梯子仍靠著屋頂，TJ正好抬起頭看向外面的時候整個世界在骨頭撞擊到水泥地的聲響中慢了下來。隨後軀體落定，日照依然。
Mikell倒在人行道上。
Jack立刻就跳了起來，但TJ已經在門口了，衝出去的時候喊叫著他的名字，老舊的木門砰地一聲被摔上。Mikell仍像睡著了一般，血液開始從他身下填進人行道鉚釘的孔洞裡，就像是溪流覆蓋著細小的碎石在陽光折射下粼粼發光，像TJ那頭紅髮在夏日的豔陽中閃耀著，人行道上還躺著的Mikell。老舊的木紗門被摔上的那一刻TJ正好抓起Mikell的手臂並發出尖叫。
傷口還需要片刻才會流血。
曾經有那麼一瞬間，Jack Bright還是17歲的時候，他從餐桌後方望向前院的草坪，那時一切尚未塵埃落定。Mikell在人行道上，梯子仍靠著屋頂，TJ的頭靠向草地，因為疼痛與困惑而蜷縮起身體。
早春的日光灑落在人行道上，並消融進覆蓋橘色髮絲和棕色雀斑的深色血液。
Mikell恢復意識，從暈眩搖晃轉為困惑，再轉為驚愕。TJ的血使草地變得黏稠、葉片傾倒交疊在一起。天上的雲朵緩緩流動，像是棉花球飄浮過一片湛藍色的汪洋大海，而最年輕聰慧bright的么子就在感受到他兄長的痛苦那一瞬間，他如同這個世界一般靜靜地、靜靜地、靜靜地躺在那裡。
3
「您撥的電話目前無法接聽。」Jack站在醫院的電話亭裡，他翻找著口袋裡那張皺巴巴的紙片，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看著他才繼續輸入密碼。
「請稍後再播。」
4 – 5 – 3 – 3 – 8 – 4 – 7 – 4 – 4 – 4 – 5 – 1 – 0
預錄好的電話答錄頓時被截斷，轉為話筒被閒置太久時會發出的電子長音。Jack默數著秒數並再次察看四周——一輛車在前門停下，他看著一個母親抱著她剛出生的孩子坐進去，後面緊跟著孩子的父親。白晝的熱氣在狹窄的電話亭充滿刮痕的塑膠牆面蒸騰而上，緩緩爬進他的襯衫底下，令他逐漸被汗水浸透。Mikell通常是負責這件事的人。而對於剛才自己的步驟是否有哪裡搞砸了的恐懼逐漸在他心裡蔓延。Jack看了下他父親用鋼珠筆寫下的字跡，沒錯，上面確實是寫著128秒。過了這麼久了嗎？也許他應該掛斷再撥一次——
「請唸出您的連絡代碼。」說出這句話的女人與剛才要他掛掉重播的聲音相同。視線中一台灰色的豐田休旅車從破舊的鄉村醫院停車場開出來，並消失在山丘後方。
「啊，好，呃——特拉維斯，長者，四十二，六－六－零－八，秘書。紅色事件。」
此時Jack Bright屏氣凝神地等待密碼驗證，即使內心明白也許得不到回應。令他驚喜萬分的是，那電話閒置中的嗶嗶聲沒有持續下去。他再次看了下寫在第一行如果發生緊急事件再打來底下父親的字跡。週遭的玉米田在炎熱、停滯的空氣裡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代碼有效，請提出您的要求與聯絡類型。」
「A-Adam Bright，四級權限，家庭聯絡，緊急代碼六－十－零－五？我是Jack。」
「噢、孩子，嗯——」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但這並沒有令他感到訝異——Jack從來沒在他父親上班時與他本人講過電話，通常都是一個女助理再轉給另一個女助理。他對此存有許多猜測，他們兄弟三人都對此存疑過；但他們還不忍心告訴才六歲的Claire，他們的父親可能再也不會回到這個住著他四個孩子的家裡。「——聽著，他現在很忙。有什麼訊息能由我代為轉達的嗎？」
「好，呃。告訴他TJ現在在醫院裡——」電話裡的聲音開始劈啪作響，並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時Jack絕望地閉緊雙眼。
「Ja—」線路又截斷變回話筒閒置中的聲音，並且他明白這次再打過去將不會再有任何人接聽。站在電話亭裡的那人用力地將話筒掛回去，並花了一些時間抹去累積在脖頸上的汗水才又拿出第二枚二十五分錢硬幣。那是他為了打這通電話，四十五分鐘前才從Claire的小豬撲滿裡面拿出來的。他將這枚硬幣塞入鐵製的投幣孔。爸爸沒付家用電話費；就這點而言他們並沒有抱怨，就只是湊合著過。在他們雙親都不在家的時候Jack和Mikell大部分的時間差不多都是這樣：湊合渡日。
Jack盡責地輸入十碼電話號碼，並選了正確的連接代碼好打通那個經常令他的父母消失無蹤的黑洞。媽媽也不是個每次都會接電話的人，但至少他的Evelyn Bright即使連絡不上，她事後也會做些補救；搞不好醫藥費會被奇蹟似地付清，也許吧，或是在加油的時候會有一張倉促寫下的紙條塞進Mikell的手裡。有事後補救至少好過什麼都沒有。
「代碼有效，請提出您的要求與聯絡類型。」
「Evelyn Bright，四級權限，家庭聯絡，緊急代碼五－零－零－七。」
「請稍等。」
Jack張著他的嘴準備回應，直到終於意識到他將得不到任何回應。鳥兒在遠遠的樹上啾啾鳴唱，與此刻快被疊起的壓力壓垮的他形成截然相反的對比。
他的父母之前說這次出差會離開兩週。
兩個禮拜過去了，第三個禮拜也過去了。
一個月過去了。萬聖節和聖誕節都過去了。Mikell開始用他在外面工作賺到的錢付帳單，不論他做的到底是什麼工作。好讓政府不要發現他們幾個已經在沒有雙親照料的狀態下過了將近八個月。Mikell很擅長打電話給他們，因為他每週三晚上都會去兩個街區外那間破得快散架的加油站的電話亭做這件事。Mikell在每個星期三晚上，當Jack與TJ準備要趕Claire上床睡覺的時候會騎著自行車回家並說『沒接，他們這次也沒接電話。』接下來Mikell就會從冰箱上方拿下他父親的左輪手槍並檢查是不是每個彈倉裡都有子彈。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再把手放在扳機上讓槍在他手中轉一圈，好像那只是個孩子的玩具。Jack坐在客廳裡並想著，在某一個星期三晚上他肯定會在廚房裡擊發那把槍。然後會打中地磚或窗戶，或是打中他自己的上顎。那與死亡起舞般的喀答聲和屋外黃豆田裡蟋蟀鳴叫的旋律——
「對不起，我能幫你轉達什麼訊息嗎？」話筒的另一邊又是一個男人接的電話。Jack猛地從他的思緒裡拉回來。
「是！是。嗯，就告訴她——」Jack開始回想跟他跟Mikell編造出來的故事。「——TJ在幫忙Mikell弄瓦片的時候從屋頂摔下來，受傷了。我們現在在醫院裡，他們說他會好起來的，但他需要被縫個幾針，並留在醫院裡過夜。Mikell現在正在陪他，而為了Claire的安全著想她現在也跟我們待在這裡。」
其實Jack還有更多想告訴他母親的事。大概是一些希望她能回家，或是至少跟他說說話。想告訴她家裡所發生的一切，不論是關於Claire還是Mikell，任何事。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
但當祕書問他還沒有別的事要交代的時候Jack閉上了他的嘴，就只是謝謝她、道再見，將電話掛回去、紙條塞回口袋，將他的心重新放回自己的胸膛，並穿過滿布沙塵的旋轉門回到醫院裡。
4
「……Jack。」
「嗯。」
「Jack」
外頭蟋蟀的叫聲和一個六歲孩子扯著他身上從廉價超市買來的骯髒汗衫讓Jack從堅硬的木質醫院椅子上醒來。
「Claire……」Jack用手掌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看向TJ床邊的電子鐘。3:46 AM。「……操。這次又怎麼了？」
「我想去尿尿。」
Jack發出一聲哀嚎。
「你怎麼不叫Mikell帶你去？」
「他不在這裡。」
「……啥？他……」Jack在漆黑的病房裡瞇起眼看向那張摺疊沙發，Claire堅持要Mikell睡在她旁邊的那個位置，此刻空無一人。
「……好吧。那就，我們就……呃……走吧。」
Jack挪動他沉重的軀體站起來並伸出手，感覺到另一隻小小的手握住他的手指。
「安靜一點，好嗎？你也不想吵醒TJ對吧？」Jack將目光投向正睡在床上的人，透窗而入的小鎮月光使他的捲髮散發出昏暗的橘色光芒。黑紫色瘀血的雙目腫脹且緊閉，他最年幼的弟弟仍在熟睡，因為額頭上的縫線而休養著。
「對。」
「嘿！住手，你夠大了別那樣做。」
Claire把她的姆指從嘴巴裡拿出來，隨著Jack穿過空蕩的走廊到洗手間。儘管Jack也是有跟Claire相處得不錯的時候，但她平常最親近的還是TJ、再來是Mikell，最後才是他。當有多個手足的時候就是這麼一回事，你會明白自己在關於愛的那根圖騰柱上被放在什麼位置。而Jack，作為一個憤世嫉俗的次子，每天在自家車庫釀造並販售私酒，盡己所能地不要讓他自己在任何形式上成為弟妹們的榜樣。Mikell則肩負起父親的工作，像是修補屋頂、替槍支上膛，並且時常工作到很晚才回家。Jack盡己所能地讓他放在銀行裡的存款數目不要過於可疑。Mikell會去獵鹿以節省雜費支出，他在後院裡將牠們剝皮、煮肉，將皮革和鹿角賣給道路底端那間農林園藝商店好籌錢，剩下的肉則冰起來讓他們不至於挨餓，並教他們該怎麼煮一頓飯、設陷阱捕兔子和松鼠還有用斧頭劈柴像個Paul Bunion1似的，而他所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過上艱困但踏實的生活，就好像才21歲就要獨自撫養三個弟妹是他與生具來的職責。
Jack上週才在店裡偷東西、跟人小賭，並為了兩美金吃了一條蟲。
他想把這一切當成一種等價交換，即使他根本沒有這樣的價值——當每個星期結束時他們會坐下清點兩人賺到的錢，他們得靠著這些合法的和非法的收入才勉強達到收支平衡。他們已經建立了這樣的運作模式：Mikell會在明面上收下他這週微薄的合法所得，並表現得像是他幹得還不錯，然後他會說是啊他盡力了，並且在桌子底下將裝著剩下的另外那些錢的罐子遞給Mikell。如果Jack當著TJ或Claire的面被抓到的話，Mikell就會演出一場譴責他如此駭人又不成熟的行徑的好戲，然後Jack就會假裝對於他幹的傻事感到驚恐萬分，儘管他之後還是會繼續幹蒸餾私酒和賭博的勾當。因為在近幾個月以來這已經變成一種格外穩定的收入來源，特別是他們在十二月中旬被斷電，在經過整整一個星期為了付清電費而忙得七葷八素的可怕生活以後。維持良好的公民形象，過著不良公民的生活。以如此Bright的方式。
就在回到病房的半路，在昏暗的日光燈和斑駁壁紙的走廊上Claire停下了腳步。這出乎意料之外的情況令Jack被拉得拐了回去，腳步踉蹌了一下。
「嘿、快過來。」
Claire佇立在原地，姆指塞在嘴裡。她的視線直勾勾的看著走廊底端，連他的手都放開了，眼中充盈著淚水。
「不要。」
Jack嘆了口氣。噢，他可不是為了做這種事才在凌晨三點醒來。
「那麼，我們該去哪兒呢？」
「哪兒都不去。」
Jack跪下來好讓自己與她平視。
「Claire，跟我過來嘛，是有哪裡不對嗎？」Jack把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卻看到她哭得更厲害了。他的妹妹此刻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
「不要受傷。」
「什麼？」
「不要走，不要。我不希望你受傷。」
「啥，你覺得我會離開你嗎？」
「你會的。」
「Claire，我不會離開。」
「答應我你不會生病。」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答應我。」
Jack嘆了口氣。
「你看嘛，你看著我。」Jack伸出一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視線能對上自己的雙眼。「我很好，明白了嗎？我會沒事的，我很好，對吧？」
「答應我。」
「好啦，我答應你。」
Claire看起來終於感到滿意了。
Jack再次牽起她的手將她帶回漆黑的房間，並祈禱她快點睡回去。當她終於睡著了以後——Jack此時陪著她睡在沙發上——他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間，關上他身後的門，並獨自走向通往外頭的人行道。
Jack在看到Mikell的時候瞪大了眼睛。
「老兄，媽會把你給宰了。」
「只要她別發現就不會。」他的兄長此刻從口中吐出來自手上那根香菸的白霧。「不是嗎？」
「噢。」別告訴媽。「對，對啦，就只是……」
Mikell抬起一邊的眉毛。別跟我爭論這個。Jack只好放棄，把話吞回肚子裡，並走過去站在他身旁。他的兄弟再次把廉價的駱駝牌香菸放回唇邊。他們就這樣在沉默中佇立了一會兒，望著遠方黑暗中的豆田和玉米田，遠方有一間農舍。星辰閃耀、蟋蟀高歌。煙霧在他兄長呼吸時從他口中吐出。
「早些時候有人去過TJ的房間。」
Jack看向他。Mikell深深吐了一口氣。
「他們問了些問題，都是關於到底發生了什麼。」
「真的？你覺得他們看見了嗎？」
「難說，但可能對這件事了解到某種程度。不過只要我們口徑一致就沒事，別把真相告訴任何人。」
「你覺得他們會對他做什麼嗎？像X檔案之類的那樣？」
Mikell笑了下。
「你知道爸媽是在哪上班的嗎？」
「知道，不就政府嘛。」Jack再次看向前方，仔細觀察起人行道上的陰影。「我不知道細節，他們說這不能告訴我。」
「是啊，他們沒辦法告訴你。」
Jack把頭轉回去看著Mikell。
「等等，你是知道些什麼嗎？」
「我也在那兒工作。」Mikell微笑著看向他。「我不會像他們那樣消失不見的，別擔心。順道一提，像TJ那樣的人……你明白吧。」
「不，事實上，我覺得我不明白。」Jack因為憤怒與焦慮而氣血上湧。
「噢……」Mikell看著天上的星辰，思考著。「聽著，你應該知道他們所說的『如果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而沒有人在旁邊聽，那它還會發出聲響嗎？』」
「會。」
「好，那麼，這就是我如何看待這件事：一直以來都有像TJ這樣的人存在。你會在舊世界的文件裡讀到關於他們的事，像是女巫和巫師之類的玩意。在過去的時候，當一些現象發生的時候，你知道，人們不知道該怎麼去清楚描述他們，於是他們就會隨便套個稱呼在這些人身上，然後這些人就去森林深處杳無人煙的地方定居，然後怪事就不再發生了。是啊，人們會在乎，但這在過去被歸為魔法，或某人惹毛耶穌或啥玩意引起的。你有跟上嗎？」
「應該有。」
「好，那麼，現在我們已經不是生活在黑暗的紀元裡了，人們變得很聰明。當TJ這樣的人出生以後，我們沒辦法再把他們趕進樹林裡生活。這是一種系統性的排除。我說的就是像CIA和FBI那樣的組織在做的事。於是當明明摔下屋頂的是我但摔傷的卻是TJ這樣的怪事發生的時候，他們就會開始觀察。這不再被當成只是神蹟顯靈之類的玩意，一但這些人發現，他們會從更廣的面相看待這件事，假設某人真的是巫婆或女巫，然後他們會開始觀察，並且他們會持續觀察，他們會反覆不斷的觀察再觀察，而一旦他們發現了能夠證明的蛛絲馬跡，這樣的人就會被他們帶走。就不會再有更多問題，一切回到安全狀態，人們也安全，並且藉著不斷重覆這樣的事情，人們安全的生活就會持續下去。就是這樣的概念。那麼，也就是說，即便這發生了，只要沒有人發現就沒關係。但我覺得他們大概會持續關注他。」
「被帶走的人會上哪去？」
Mikell聳聳肩膀。
「不論如何，但要我自己來說的話就是……」他揮了揮手上的香菸。「你知道，TJ總是特別的。」
「慢著，你說啥？」
「你還沒有注意到嗎？像是當他還更小一點的時候，他總能做到些他想做的傻事。你還記得當你九歲的時候騎腳踏車摔車那件事嗎？」
「記得，但那又有什麼關係？」
「他治癒了你。」
「他才沒有，那次是我走運，我摔在草地上。」
「但他卻在流血。」
Jack張開他的嘴打算說些什麼，最後只能再度把自己的嘴閉上。操。
「聽著，要這麼說的話……」Mikell吐出更多煙。「……我認為這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在過去的時候，他想要替你分擔痛苦。他那時候才八歲，他對你感到同情，於是他把你治好了。但這次，我覺得他只是想試著幫助我，而某些事情發生了導致他突如其來地被迫承受。我不覺得他那時想感受到我的痛苦，我想他只是想確認我死了沒有，你明白吧？然後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所以他正在轉變。」
Mikell聳了下肩膀。
「畢竟是青春期，我還能說什麼呢，他總是比較晚熟。」
「那Claire呢？」
「關她什麼事？」
「她也很特別嗎？」
「我不知道。我認為TJ是最明顯的，我們勢必得為此進行掩蓋。而Claire……當你看著她的時候，Jack。她……我不知道，但她看起來像是知道些什麼。」
Jack大笑出聲。
「你他媽真的瘋了，聽聽你自己講的話，Mikell，她才七歲，她喜歡玩娃娃屋和包心菜娃娃之類的鬼東西，她能知道個屁？」
「未來。」
Jack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操他媽是說認真的，Jack。你聽著，好吧，我確實也對此感到動搖過，但就在他媽的上個星期，操他媽的上個星期當她畫畫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張畫著我在屋頂上的畫。」
Jack笑不出來了。
「她看得到足以產生影響的顯著事件，Jack。我不覺得她會知道那代表什麼，但她確實看得見。」Mikell把菸蒂扔在人行道上再用自己的靴跟踩熄。「聽好了，別把我今天跟你說的一切告訴任何人，知道嗎？這是你跟我之間的事，我們要讓TJ過得安穩、讓Claire過得安穩，我們得確保不會有任何事發生。」
6
TJ是個膚色蒼白長著雀斑的孩子，有著一頭紅髮——這部分遺傳自他父親——和即使在兄長的舊衣物底下依然結實的身板。他人經常說他長得與Miikell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是對Jack而言，他的長兄和小弟不僅從外觀、從本質上來看都是截然不同的人。TJ沒有像Mikell那樣的寬闊雙肩，有著曬痕的肩膀和手臂、和曬傷的脖頸，以及他堅定的意志和威嚴。TJ做決定時總搖擺不定；而Mikell果斷決絕。TJ說話時的語調溫和，有著女性般的特質；Mikell則總是一副充滿自信、勇於冒險的短髮牛仔形象。
他的兄長在行動時總是被某種細膩的天性所指引，這通常被稱之為簡潔、謹慎、迅速、（致命）— 這樣的想法並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因此當他們應對TJ後天獲得的能力帶來的衝擊時，Jack和Mikell首先確保他在另一個房間熟睡，再於餐桌開始他們的討論。他的兄長喝著廉價的罐裝啤酒，不久後Jack也去冰箱給自己拿了一罐——他還沒到法定年齡，但這在坐落著破舊穀倉和曝曬褪色的小屋的中西部小農鎮來說這只不過是個形式而已。味道很令人反胃，但他還是喝完了。酒精填入他胃袋中名為挫敗感的那個大洞，這安撫了他的思緒。
（這也同樣安撫他父親的思緒，這是在TJ和Claire出生前的事情，那時家裡只有兄弟倆和他們母親，和濃厚的酒精氣味以及戒酒互助會送的紀念品，但他們知道他們今天不是談論這個的日子）
他們達成了一項決議，或者至少是一種應急用的妥協。Jack喝完他的那罐啤酒，而Mikell則是再從冰箱又拿了一罐。這不是因為他還想繼續喝，而是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免得他把情緒發洩在他較為年幼的手足身上。Jack去睡了。Mikell留在廚房裡繼續玩那把左輪手槍，即使這天不是星期三。而下週——當TJ恢復到能夠回去上學的時候——Jack讓他穿上長袖長褲、戴上薄手套，送他離家前給他下達唯一的一項指示：別觸碰任何人。
7
四月下旬的時候，Mikell說他獲得了升遷。TJ和Claire都已經睡了，他的兄長在廚房的桌上打開一個上了鎖的鐵箱，讓Jack看見箱子裡那兩個褪色的槍套中各有一柄左輪在裡面。
即使他這時還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字眼去形容，Jack也知道這個物件非常特別。他能感受到面前的物品散發出的輝光，充滿力量且絕非世俗常物。他湊近看得更仔細些，那兩把左輪比他們父親那把放在冰箱上的槍更加不同——這些是很老的、非常老舊的槍，在好幾個世代的人們的汗水中飽經風霜。在他們頭頂飯廳昏黃的燈光使槍身泛著病態的灰白暈光，而槍管則透著病懨懨的灰綠色，上頭刻著暗金色的纏繞狀花紋。槍套的皮帶已經很舊了，但不知為何仍奇蹟似地還連接在一起，但對Jack來說令他逐漸感到不適的部分只來自於這皮套盛裝著的銀色物品。Mikell取出它們的時候Jack吃了一驚，就像是他從未設想過這一刻可能成為現實。當雙槍被他哥長繭的雙手握住時是何等的契合，這使他能感覺得到自己後頸的汗毛直豎。
「那才不是珍珠。」Jack脫口而出道。「握把的部分。」
即使是當Mikell舉起那兩把槍的時候它們仍舊是灰白的，它之所以閃耀並不是因為它的材質，而是因為被拋光。當Mikell殺了鹿之後，他會把骨髓燉煮出來再丟掉剩餘的部分；鍋子裡煮著各種部位。腿骨堆在廚房的一隅等待後續的用途、頭顱的部分他會讓TJ拿著。
對某個未來的Jack而言，在一段截然不同的生活當中，異常是一個雋刻在骨子裡、說出來帶著鐵鏽味的詞彙。
這是一個鑲金的字眼。
8
到了五月底，Mikell為了工作離家，並且沒像原先保證的那樣在兩天內回來。
Jack花在睡眠上的時間遠比他先前有過的任何時刻都還要更長。他身為一個信奉科學，卻並非缺乏想像力的人——雖然這僅為他那充滿書本以及與他的兄弟在中西部朦朧的夏夜時分玩角色扮演遊戲所遺留下來的殘渣，雖然沒有必要，但偶爾它的造訪才會不受歡迎——Jack作的夢遠比之前都更多。他夢到他的母親和父親、倒在森林裡卻從未被聽見的樹、夢到電視上重播的星艦迷航。母牛們首尾相鄰地圍成一個圓圈，像某種並不聖潔的儀式。有時他也會夢到Claire出現在這個場景裡，在圓環中心，在這片草原的正中間與她的娃娃一起坐在客廳的那塊難看的地毯上。別讓她去那裡，牛仔——他也會夢到染病狂暴的動物，通常是那群牛，一共67隻，肢體抽搐且不自然地在草原上跟著某種病態、不平衡的旋律兜著圈子，步伐緩慢、平穩，像著了魔似的。一圈又一圈，那圓圈變得越來越小，此時Jack感受到某種需要，某種父親般的職責讓他必須從山丘上趕緊衝過去，但他卻始終僵立在原地。
抱歉，牛仔。差一點就能成功了。
Jack醒過來，一如往常地，他陷入已經持續好幾日的倦怠、反胃感之中， 一股罪惡感深植在他的肋骨底下，令他全身的血流隱隱作痛、呼吸淺而急促。他坐在廚房的桌子前，某種永不停歇的能源不斷在他胸中醞釀著憤怒，就像是某種小動物啃咬他的胸骨，而最後他發現自己正因為焦慮而重拾磨牙的舊習慣。沉浸在這片昏沉、酒醉般的沉默當中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Jack會晃蕩到車庫繼續從事他那見不得光的非法活動，他顫抖的雙手光是碰到冷凝器都會使它晃動；付出這麼多勞力但利潤微薄。挫敗感也無法使這個過程變快，蒸餾就是這樣慢熱的工作。至少酬勞足以支付帳單。
「你還好嗎？伙計。」經常跟他買私酒的啤酒肚鄉巴佬問道。兩加侖賣四十美元；他一如往常地付現。Jack弓著背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覺得好像觸電了般渾身一震，他平常並不是會隨意閒聊的人。「是得了感冒還是怎麼了嗎？」
Jack點頭，並露出疲憊的微笑。「唔，差不多大概就是這樣。」他從胸膛擠壓出突如其來的怒火；他並不想說話，但他覺得自己得粉飾太平，至少得達到某種程度。雖然那個鄉巴佬不太可能為此通知兒福機構就是了。他希望他沒有把自己的情緒寫在臉上，但從他因為過於疲憊而沒刮乾淨的鬍渣和日益消瘦的體格來看，這不過是欲蓋彌彰。「也許是因為天氣吧。」
「你兄弟回來了沒？」那些罐子接著運進鄉巴佬用地毯掩蓋的地下室裡，不過即便被警察搜到他們也不會管就是了。
「沒。」Jack竭盡枯腸地思索話題；這是近兩週以來他第一次與除了Claire和TJ以外的人類有互動。「他出差去了。」
出差。這也不完全說錯。他如此合理化自己的說詞。
後來Mikell回家了。
Mikell回到家時已經是下著雨的六月中。他在深夜推開家門時Jack正好坐在餐桌前，手裡握著一罐啤酒，已經半夢半醒。他臉色蒼白、眼中透著疲憊在戰場上你得過許多天才能入睡掛在他腰間的槍套依然充滿力量、綻放著光芒，你是上帝的右手，並且會為祂殺戮；他含糊且心不在焉地打了聲招呼第一次總是最難熬，親愛的並癱倒在床上，而Jack對於他終於回到家以外的事情漠不關心。
Mikell去睡了。他睡到隔天下午才醒。當他睡著時上了膛的槍就放在他旁邊，近得足以使他能夠在睡眼惺忪的情況下依然能看見槍身的反光。
你得經過一千年才能得到安息；這就是此地的規矩。
9
Mikell打從他16歲以來都一直在同一個牧場工作，並且從他記得開始就一直沒離開過馬背。Jack本身從來不曾理解為什麼他的兄長能在整天騎馬驅趕牛群這件事上找到樂趣，但造成這件事的只是Mikell因為好玩而參加的比賽。
他的兄長總是熱衷於驅趕牲口。而農場的主人Jamie，同時也是造成Mikell對於畜牧業的興致如此高昂的啟蒙者，總是非常樂於讓他和那匹栗色馬在不使用鞍具的情況下在圍起來的馬場繞圈子，而周遭的鄉親們會圍觀並發出歡呼聲。Jack把身體靠在掛著強鹿牌柴油廣告布條的鐵圍籬上看著Mikell騎著他的馬在狹窄的圓圈裡踢濺起沙塵，周圍伴著聚光燈和鄉村音樂，他的臉上泛著微笑以及一種當看見你的手足幹蠢事時會有的異樣滿足感。即使Jack自己並不是個牛仔——相較之下他更喜歡看電視上的星艦迷航重播——他也看得出來Mikell很優秀，從他父親滿溢的驕傲、週遭的人如何評論、以及Jamie又是如何稱讚他的。
Mikell很優秀。Mikell總是善於當一個牧場幫手。
當Mikell 16歲的時候Jamie教導他騎公牛的細膩技巧，並鼓勵他參加他生命中的第一次牛仔競技。
現在Jack不再將他兄長的工作以及伴隨這而來的嗜好視為過於娛樂性質，並很快地意識到他內心深處迫切地想看到他兄長在大庭廣眾之下穿著荒謬的服飾被一頭巨大的動物以高速甩出去，並由此決定要全程在場觀看這一幕。畢竟，Jack從來沒見過比騎公牛八秒還要更愚蠢的運動了。
唯一的問題就在於Mikell很優秀。
這著實令Jack感到氣憤，他可是抱持著身為弟弟想看到經常跟他拌嘴的人被摔出去的明確目標而來。然而Mikell實在是太優秀了，過於優秀。Jack滿懷著期待來到這離家好幾個小時遠的小運動競技場就為了看他兄弟艱難地爬上柵欄、扣緊安全帽、手持韁繩等待哨音響起，並且在這之後整整八秒都一副閒適到令人恐懼的模樣緊抓著不放。一個接著一個的騎手們不論排在他之前還是之後的都被粗暴地摔出去，而這不會發生在Mikell身上，Mikell從來沒有摔下來過，然後Jack會再次沉浸於看著自己的手足如此成功而帶來的不滿與怒火之中。
當Mikell19歲的時候Claire黏著Jack和他父親第一次來觀看Mikell參加牛仔競技。該輪到他的時候，Mikell先把一隻套著流蘇褲腿的腳伸進柵欄，並等待管理人讓他上場。這頭公牛特別兇暴，並且很顯而易見地在看著前面的騎手不但被甩出去，在那頭野獸持續奔躍時還被反覆踩踏之後Mikell也相當緊張。
騎著馬的管理人把公牛拖回柵欄和群眾的嘲弄聲當中之後，Claire突然緊緊地扯著Jack的褲管。
「怎麼了？」Jack在喧囂的賽場中不得不提高音量詢問，興奮和緊張的情緒讓Mikell把扶手抓得前所未有的緊。
「他不該進去。」Claire喊叫道。「別讓他進去！」
「什麼？」
管理人放出了訊號，他看著他的兄弟已經完全跨進柵欄裡面，雙手扶著護欄、調整好自己的重心、扣上有凹痕的安全帽並戴上口護套。播報員開始念出他的姓名和參賽編號，他的父親此時在他們身邊大聲歡呼。Claire看著他，因為恐懼而雙眼圓睜，她隨即轉身並把手放到圍著競技場的護欄上。哨音響起、時間開始計時、柵欄打開，將Mikell和那頭野獸送上環形賽場。
然而公牛並沒有衝出去。
Mikell在第一秒的時候困惑地看著計時器，並仍像一開始那樣緊握著韁繩。公牛依然沒有動。公牛就這樣站著，靜止的，就站在這個賽場的正中央，儘管在不久之前牠才憤怒地衝撞著柵欄的兩側。兩秒鐘、三秒鐘。群眾全都為此感到震驚。裁判看向播報員。
到了第四秒，公牛再次開始移動，而Mikell仍然緊繃著準備迎接遲遲未至的第一次衝擊。那頭公牛行走著，公牛走回去柵欄內。Mikell對此錯愕不已。五秒、六秒。即使公牛從這個時候才開始猛衝直撞，Jack認為Mikell也能堅持完剩下兩秒完成這場比賽，假如這樣也算數的話。那頭公牛終於停下自己的步伐，並大聲噴出鼻息。
第七秒。群眾鴉雀無聲。公牛面對著閘門，並且大家都非常清楚Mikell將會死，將會被牛仔競技中有史以來最兇暴的公牛拋上天空。
終於八秒鐘時間到，蜂鳴器再度響起。而群眾們卻好像這一切都還沒結束似的；一副被下了咒的模樣仍然寂靜無聲。而當柵欄再次打開的時候，管理人什麼都不必做；那頭公牛自己走了進去，隨後柵欄關上，而Mikell，仍然處於嚇傻了的狀態，他跌跌撞撞地摔下來，撐起自己的身體翻過柵欄的另一側，並用自己的雙腳著地，此時一道鮮血從Claire的鼻孔直下。
(若是我不改變這一切的話他將會死)
Jack現在想起這一切。Jack在蟲鳴聲中、壟罩著他思緒的怒火中想起這一切。當Claire晃進他房間問能不能睡在他旁邊，因為她作了個惡夢時Jack想起這一切。當Jack清醒地躺在她身邊時想著這一切，想著在森林中倒下的樹，並希望他還能為此做點什麼。
10
Jack，在另外一種生活中，他會學到不要放鬆警戒的重要性。
在他的未來中將會有無盡的安全宣導影片。甚至總有一天，他也會成為一個執行者，這樣子的未來在等著他；他會在這樣的一個地方懲戒因為人性的不完美而違反規矩的人，在那兒必須不遺餘力地執行才能讓一切維持工業化、整潔、隔離。他會學到要用牆分隔人們和那些僅僅外觀像人的物體。他甚至會學到——在他漫長的未來之中——如何克制自己，使他更加自律，並重新調適他在情境下對同理心的感受度。他會選擇屬於他的戰鬥，拯救能夠被拯救的那些，並繼續走下去，而有些人會說他無情、冷漠、固執，另一些人則會稱他為主管。
但現在的Jack只是一個孩子，他沒辦法預見這些事情的後果。他沒辦法反應得夠快。他也還沒有足以介入的慧眼；無法看見事故將發生在哪個環節。他對於控制、收容、保護還不夠有責任感，因為他現在還不需要如此。
因此當TJ跑過去擁抱Mikell時，Jack沒有阻止他。當Mikell的手指觸碰到TJ裸露的脖頸時他沒有阻止他。假使他知道Mikell不同以往的倦怠是因為穿透他肩膀並令他在基金會附屬醫院休養兩週的槍傷，也許他就會做出不同的反應，儘管這不大可能；粗心大意向來難以防範。
當TJ粗喘著氣並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般倒在Mikell懷裡時，Mikell做了決定，果決、迅速一如他向來如此，為了不讓他最年幼的弟弟受苦。有些人會認為他的行徑過於野蠻，並且在他不發一語地將他們才14歲的手足塞進汽車後座時發出尖叫並反抗他，就像Jack所做的一樣。
其他人會將這視為必要之惡。Mikell在開車離家並且在這之後數週都沒回來之前對他說：「別讓他們帶走她，Jack，她仍然還有希望。」
11
美好的夏日時光很快消逝轉為炎熱、燒灼的夏日。Jack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這無止盡的昏沉中隱隱作痛，Claire則在外頭與住在附近的孩子們玩耍，而他坐在餐桌前只覺得發冷且意識模糊、充滿疏離感；他的思緒不過是一條單一且疲乏的弦，在炎夏的熱度中被燒灼、磨耗，卻冷冰冰地貼著他的肌膚。在早晨，當他將自己從深沉、無夢的睡眠中喚醒時Jack只覺得身體沉重。Claire仍然需要吃東西，但Jack不需要，或者說他覺得自己不需要，畢竟沒有胃口。這熱度令他患了一種他從未得過的病。
即使是下著暴雨的日子裡，就連雨水都是燙的，從籠罩天空的那片黑暗傾洩而下，將龜裂的道路淹沒變成混凝土排水溝。就在雨滴擊打著路面的這個時候Jack在好幾週裡第一次蹣跚地踏出門外——光線令他眨著眼，身軀仍隱隱作痛且沉重——當他坐在潮濕的、被日照曬得褪色的門廊時鳥兒正在附近的樹上啁啾鳴唱。
大門發出嘎吱的聲音被推開了——門上那老舊生鏽的簧片，他父親曾經答應過會修理的。
「Jack？」
穿過層層烏雲的光線照在門廊和他的後頸上。Jack的視線對焦在前院被午後滂沱陣雨澆灌的稀疏草坪。他無端思索起日期——他並沒有放在心上。一天天、又一個個星期就這樣以這種脫節、渾渾噩噩的方式消逝而去。六月底了吧，也許。差不多就是這樣。
「Jack，我可以跟Sydney和Gabby他們玩嗎？」Claire的手還掛在門把上，纖瘦的骨架套著紅色雨衣，腳上穿的橡膠雨鞋是在她學會走路之前被Bright家三兄弟輪流穿過之後交給她的。Jack費力地將視線投向破舊的門廊和坑窪的前院草皮外，街道另一側的女孩們正在泥水坑之間踩跳噴出水花。
「嗯哼，待在我看得見你的地方就行。」
「我會的。」
當他的妹妹衝過街道並且被喜悅的喊叫聲迎接時Jack揉了揉他的眼睛。已經六月了——自從畢業以來已經過了一個月，他該開始考慮大學的事情。
但他不能。
在經過漫長遙遠的路途之後，在另外一種生活之中，會有一個盤踞在破舊扶手椅中的矮胖男人在他經營的訓練設施裡，以嚴肅而宏亮的聲調告訴Jack所有他該知道的，關於出生和生產，那些只保留給親近友人知曉的秘密。Jack會一邊照看著被舊磚塊圍起來的篝火，並打開一瓶烈酒，在他們飲酒時金髮的退役軍人會對他訴說那些鄉野奇譚，關於接連死亡的牲口、被釘在樹上的犬隻，暴風雨和烈風，車輛翻覆和失蹤的人們。康德計數器破裂、電話失靈、子彈卡膛。
當有孩子出生時，一旦他會呼吸，方圓五英里內——廣泛流傳在GOC特遣隊之間的流言是這麼說的——所有怪事都會止息，如此一來就不會有人注意到他；讓母親的分娩能繼續下去。這個宇宙正準備迎接一個新的神明，一顆伯利恆之星。
更奇怪的事就是這樣發生的。背著步槍的男人說。沒有什麼方法能驗證；如果這樣合理就代表這是真的，我是這樣認為。不論是他們的到來或他們離去的方式，全部的孩子們，不只是那些綠型而已。所有的傳說都別無二致，全部都起因於一些古怪的事情，然後當力量和影響力顯露出來之後事情就變糟了，全部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都是這樣。我還知道有群傢伙，一但他們看到牲口跑起來就會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明白吧。
你相信這些嗎。這是Jack拋出的問題。是他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那人嘆了口氣，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Jack，科學討厭巧合。如果你隨便在街上拉一個白癡去問的話，他們會說在他們生命中的某些時刻見過一些怪事。但若要腳踏實地的說——不，我不覺得我信。
Jack坐在雨天的台階上，蒼白且虛弱，他覺得他太累了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他偏過頭好靠著破舊的木頭扶手。看著Claire和她的朋友們在雨幕下把水坑濺灑出水花。
當坐在下著雨的台階上的Jack出生時他的臍帶死死纏繞住他的喉嚨。他們以為他死了；他們花了好幾分鐘將它解開的過程中他都沒有哭。
當坐在下著雨的台階上的Jack四歲時，他得了一場讓他在醫院待上整整一個月的肺炎。他們都覺得他會死。
當坐在下著雨的台階上的Jack八歲時，他為了追一隻浣熊跑到馬路上時被車撞；那衝擊力使他在地上磨了一段距離，他的胸膛都流著血。
當坐在下著雨的台階上的Jack十一歲時，他們用雪堆成的堡壘在他頭上坍塌把他壓在底下。
Jack坐在雨天的台階上，現年19歲，無法理解為什麼他總是沒辦法做些正確的事。為什麼TJ跟他們的父母就這樣消失不見；為什麼就連把他留在這裡的理由都沒辦法告訴他。他覺得生活漫無目的；他想破壞些什麼東西。他想知道為什麼他會有這種感受，為什麼他沒辦法為了Claire好好當個像樣的成年人。為什麼他沒辦法像他一年前那樣：快樂且滿足，而不僅僅是忙得暈頭轉向且筋疲力盡。
坐在下著雨的台階上的Jack還不想死，但也不想活。坐在下著雨的台階上的Jack希望就這樣沉沉睡去，永遠不要再醒過來。
12
當特工們就像Jack預想過的那樣到來時——那些讓樹在森林裡倒下的特工們在筆挺的襯衫底下穿著防彈背心——Jack衝到廚房，把手伸到冰箱上，當他的手指牢牢握住那把老舊的金屬製左輪時它在他掌中發出細微的喀答聲，那就是危險的重量。Jack從來不是什麼神射手，但他的父親曾經讓他跟Mikell射擊過不少兩眼無神的塑膠鹿，讓他至少能有模有樣。擦得發亮的皮鞋和藏在鞋頭的金屬包片讓前院門廊的老木板發出嘎吱聲，而Jack拿著手槍，有一瞬間覺得像是觸電了似的。他到底該怎麼做？開槍打他們？穿著整套筆挺黑西裝的人可不是什麼野雞或松鼠——
「Jack！有人在門口！」
Jack倏地轉過身看著那棵在森林裡準備倒下的樹，她還在玩她的洋娃娃。當她看見他手中的槍時瞪大了眼睛，而Jack含糊不清地對她輕聲說道——
「去房間。」在他說話的聲音裡帶著他希望能夠傳達到的急迫。「現在就去。快點，Claire。」
Claire拋下她的娃娃立刻奔跑過走廊回到他們的臥室，敲著他們家門板的指節彷彿敲得都斷了、又痊癒、又再敲斷。一瞬間當他想起森林裡的樹時他胸中的情緒又是一陣緊縮，如果當樹在森林裡倒下時沒有人在旁邊聽，森林裡的樹、森林裡的樹，他們是為她而來，從過去四個月便不斷流淌在他胸中的怒意此刻瞬間爆發成怒焰。
他吞了下口水，掌心開始出汗。
而當他們帶走他的妹妹時，那是在一個中西部炎熱的午後，她的尖叫聲響徹整條無人的街道並迴盪著，在凝滯的空氣和懶散的蟲鳴聲中餘音仍存。Jack沒有開槍。他沒開槍是因為他們是從她房間把她帶走的、因為他們有四個人而不是兩個、又因為他既蠢又病又迷網，在他們把他抓起來又重重摔在地上把他打暈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當他孤身一人醒了過來失魂落魄的在房子裡彷徨遊蕩時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只是不斷尋找著、尋找著、尋找著，直到蝙蝠回到附近牠們棲身的穀倉、牧羊犬在遠方吠叫。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去哪裡。他感到既挫敗又憤怒，卻又空虛、麻木，並因為焦慮而不適。他晃出屋外，以急促的步伐走在街道上，就好像某個正在尋找失去之物的人似的。他就這樣小跑著直到不再有路燈的地方時他踏在碎石鋪成的小路，兩側是無邊無際的玉米田和黃豆田，清澈無雲的夜空和其間閃爍的螢火蟲擋在他的眼前。
於是最後，他轉身掉頭而去。畢竟他還能做什麼呢？他又該到哪裡去，才能找到他要保護的人？他就這樣走著直到太陽昇起將熱度灑在他的後頸，並帶來清晨的霧氣。他繼續走著、走著，在晨光中流著汗。他經過他兄長的馬，牠正在Jamie的牧場裡嚼著牧草。他經過他的鄰居家，孩子們正在街尾打籃球。他帶著滿腔刺痛的絕望晃回屋裡，但他覺得身體很沉，且脊椎僵硬。
於是Jack Bright睡了，他獨自睡去。
夢的連續:
在床上，Jack終於得到移動的力氣。
他懷著期待發抖著，但在這之前他從未想過他會這麼做，不，只是一切的想法都驅使著他、指向這個結果，他確信如此，不論是Mikell、他的母親、或TJ都沒辦法，不，沒有任何事物或任何人能阻止他——通往浴室的走廊是他走得格外輕快的最後一哩路。像是有某個人在他腳下拉開陷阱門使他身陷除了憎恨與厭惡再無他物之所。
Claire她（不在了她不會回來了）正睡在他的臥室旁邊的房間，當他鎖上浴室門時某輛車開過外頭龜裂的水泥地，他從狹窄的浴室窗戶看見車頭燈沿伸進一片虛無，此刻的感官變得更加敏銳。Jack拒絕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好幾週以來都沒去過離床舖太遠的地方——他打開鏡櫃露出底下的鐵格子並快速尋找著，就像個快渴死的人尋找水源那樣，渴望著什麼的人。他母親的藥品生著灰塵、Mikell的牙刷、他父親的刮鬍刀。
某些奇異的、屬於他末梢的自我並不打算為了取出刀刃而把刮鬍刀拆開，因為他沒辦法任由自己破壞他父親的物品，但刀刃仍舊鋒利——Jack只是輕輕碰到就不小心劃傷了自己。有那麼一瞬間，當Jack把它握在手裡的時候他想過他母親會怎麼說他。但此刻這並不被考慮進去。Jack明白他母親會怎麼想。
傷害：
疼痛從他手臂發出的尖叫帶給他震懾、醺醉般的快樂，飄飄欲仙。他身體的警鈴響起而從他內心發出的叫喊催促他再割一次於是他照著做了，迷茫與解離感，他乘著這一切帶給他的感受而起伏。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緩、放鬆。他的意識飛旋落下像是垂死的飛機。
傷害！
Jack的膝蓋一軟，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著。他割了第三次，被九道以上的傷痕割得破爛流血的血肉下幾乎看不到他原本的皮膚，然後這樣的渴望終於像幽靈般離開他的身體。這刺痛與灼熱感是他生命中前所未有的體驗，帶來衝擊與吶喊。他的呼吸節奏終於變得平穩、均勻。他眼前的視野中開始出現黑點。他沖洗著刮鬍刀，被他遺忘的紅色液體像溪流般從他手臂流淌進排水孔裡。Jack很好。Jack很冷靜。憎恨連帶著他的意識開始離開他的身體時真正的平靜終於降臨在他的身上。
失神感：
Jack醒了過來。
蟋蟀在夏日裡的鳴叫使得外面的黃豆田在清晨灰白的熱氣中沙沙作響。他現在已經瘦得足以讓Mikell把他從浴室地板和浸溼他衣物的紅色水灘裡一把抱起。Jack覺得他所有的力氣都離開了身體，於是他讓他的兄長抱起他——像這樣靠著他的胸膛是他在這數週之中經歷過與他人最直接的互動形式。另一輛車從外頭經過，是一個農夫正前往田地。當他被放在凹陷的沙發上時，Jack幾乎希望Mikell能再繼續抱著他，就算只是再一下子也好；來自他人的觸碰已經成為一項稀缺商品。紗布和繃帶覆蓋在半凝固的血塊上，腫脹的紅色切口和瘀血的表皮因為消毒酒精而刺痛。他覺得噁心、暈眩，卻滿足。 Mikell輕輕擠壓覆蓋他手臂的布料，好讓它吸收滲出的液體。一切的憎惡都離開了他的軀體。這是他應得的。這是他應得的。他應該得到更多，因為他虛弱得無法給予。 他的兄長將一包冰塊壓在他的傷口上，手臂斜放在Jack的胸前。長著壁癌的天花板顏色像清晨的日光般，Jack在此前從未注意到過。一條毯子蓋上他蒼白的身體，拉到他的下巴將他裹得嚴實，他感覺得到溫暖的手掌放在他的前額。當它放在那裡時正因為怒火而顫抖著。他在過去曾經讓Mikell生氣，但從未像現在這樣，憤怒得只剩下沉默。Jack感覺不到悔恨，他就這樣躺在屬於他自己的寂靜之中。寒冷、發燒、疏離。漂浮著。地球的殘渣般。
忽然間，Mikell一手拿著他從未見過的笨重手持電話，另一手梳過他的頭髮，壟罩在從廚房窗戶湧入的曙光中只剩下剪影，他唸著「特拉維斯，長者，四十二，六十六零八。」恍惚間他想起TJ和Claire，但在這一刻、這個瞬間沒有帶給他任何感覺、沒有任何連結。他簡短地想起媽媽和爸爸，並希望他們能突如其來、暫時性的回到這裡，就像他過去十個月希冀的那樣。像是還在作夢般，濕度上升時窗戶上凝結起水珠。Mikell正緩緩踱步並對著手持電話說話，隨後重新撥號、再次重新撥號、唸出數字和字母和單字。低聲撥放著的收音機正唱出一首他父親喜歡的歌曲。Jack覺得很怪異，但對於他手臂上的疼痛和燒灼感到滿足。 Claire留下的娃娃屋還放在搖搖椅附近的地上。他是如此疲憊、憤怒。街道的另一端，TJ喜歡逗弄的狗兒們正為了尋覓早餐而發出吠叫。他想睡著再也不要醒來。在遙遠的另外一邊，Mikell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媽媽。」
13
Jack在低沉的悶雷聲中醒來，這經常伴隨中西部夏日暴風雨，濕氣覆蓋上窗戶，並將街道壟罩在濃厚、黏稠的悶熱裡。鬧鐘正顯示2:24 PM而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深黑的色調，厚實的灰色雲層投射的陰影在天空組成了一堵密實、不斷翻騰著的牆，像是從水壩奔騰而出的水。現在還沒有雨滴擊打在窗戶上，而Jack忽然深深地、本能地意識到這代表的含義；在他的床上，三兄弟中排行第二的bright感覺到風呼嘯著穿過玉米田，聽到另一個房間裡少了孩子們的玩鬧聲，只剩下電視在播報氣象，感受到伴隨古老遼闊的平原給予的試煉而來的亙古紛擾。沒有狗吠、沒有車子開過龜裂的鄉下柏油路。只有他的脈搏在被繃帶包紮的手臂裡跳動和雨雲逐漸接近的聲響。
Mikell在他的床邊，心不在焉地用折刀剔著指甲縫。他看見香煙被點燃的亮光在他嘴邊晃動。
「我說過。」Mikell從他的吐息下低聲咆哮，過去兩天的經歷倏地像卡車般撞上Jack。「我叫你要保護好她。我這樣跟你說過。」
室內歸於一片寂靜，Jack把床單扯得更緊了。他的表情一陣扭曲，直勾勾的看著天花板。Mikell知道她在哪，他肯定知道。
但Jack在過去的六個月從各方各面都失敗得非常徹底。與其接續這個話題，Jack看向他並說：
「別在家裡抽菸。」
Mikell看著他，深深地、緩緩地抽了口菸，把香菸拿開嘴邊，並刻意地將菸吐在空氣中。
「混球。」Jack不滿地罵了聲。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幅灰階影像，又虛弱、又病、又受傷、既空虛又格格不入，但不再漂浮著。Mikell又抽了口菸並把身體前傾，以手肘支著膝蓋。
「你今天早上可真是糟透了。」
Jack緊緊閉上他的雙眼。他一直希望他們不會談論這件事，尤其對象還是Mikell。他的兄長把香菸移開嘴邊吐出菸霧，看著地板深深陷入沉思。Jack屏住氣。他不想提起這件事。但他不確定Mikell是不是也同樣不想以他父親那樣嚴肅的姿態來討論。風吹拂著他們家後面的黃豆田，將鄰居家的風鈴吹得叮噹作響。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這陣風顯得格外的冷。
「坐起來。」
Jack順從了，當他用手臂支撐自己時他對於傷口傳來灼熱的疼痛感到很意外。在他自殘的當下這感覺並不真實；但現在這變成現實了。
「TJ在哪裡？」
Mikell把原先用右手中指和食指夾著的菸換到左手，並打了他一巴掌。
Jack因為過於出乎預料而被打得往後晃了下，隨即立刻扔開蓋在身上的毯子並跳起來與他的兄弟對視，當他動作時像在地上泅泳般手腳緩慢地揮舞了一陣——他有些喘不過氣、重心也有些不穩，但天旋地轉了一會兒之後他的視線總算能聚焦在Mikell身上，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正因為怒火而沸騰。
「嘿！你他媽到底是有什麼問題？！」
「你就是我他媽的問題。」 Mikell抽了口菸。「去你的到底你以為自己在幹嘛？你以為我有時間看你在這邊情緒化嗎？」從他嘴裡吐出來的菸就像他說出來的話一樣熾熱，一些菸灰掉在地毯上。
「我哪知道，但既然你能出現在這裡不就代表你有時間嗎。」Jack感覺得到挫敗感熟悉的熱度自胸中升起。Mikell大笑著並搖了搖頭，依舊帶著笑容，又接著抽了另一口菸。
「聽著，Jack，我對你的愛就跟我對弟弟妹妹的愛一樣多。」Mikell開口說道，聲音低沉且語帶諷刺，音調刮擦著他本身明亮音域的底線。 「但現在我們的妹妹也不見了，你知道這可能會成為一個問題嗎？這麼說好了，你有沒有思考過這件事，嗯？當他們來帶走她的時候你有沒有試著去阻止？你到底有沒有在乎過？」
「我不准你說我沒在乎過他們！」Jack大叫出聲，憤怒沸騰更甚。 Mikell卻以一副既好笑又驚訝的表情面對他。
「嗯，我的意思是，你的作為看起來不像你在乎。事實上你看起來也不像你在乎過任何事物，所以假如你其實不——」
「—你他媽才不了解——」
「噢，幹，我不了解你。沒錯。沒有人了解你。」Mikell推了他一把，菸灰沾到他的上衣。「你還真是可憐啊。我一直都覺得這是你自己的問題，你知道嗎？！」
「都怪我囉？」Jack笑了出來，血液彷彿在沸騰。「你得知道，從你口中說出這種話讓我覺得特別好笑，反正你一直都不在家，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竭盡所能去照顧他們兩個。我不明白，但我一直都這樣覺得；假如你真的在乎的話你就會留在這裡了。」
Mikell大笑出聲。「噢，操！我都忘了我才是有在幹正經事的那一個。你搞不好會想來試試。」
「你知道嗎？那還真棒。操你的。」Jack抓起他的背包並一把扯開梳妝台的抽屜。「操你的。你想繼續搞下去？很好。」
「你以為你在幹嘛？」
「你以為我看起來像在幹嘛？」Jack往背包裡扔進一些衣物和其他東西，並套上一雙穿舊了的運動鞋。雷聲在遠處落下。Mikell再次大笑出聲。
「你還真蠢。你就是個操他媽又蠢又衝動的小雜碎，你知道嗎？」
Jack抓起袋子並快步走去廚房，一把扯開櫥櫃的門板。繼續往袋子裡扔燕麥棒、水壺。
「噢，操！他要逃跑了！」Mikell咆哮道。他靠著長桌，將煙吐在空氣中。「最好打電話叫條子來，鄉親們，他可是個活生生的威脅。看哪，只要他停止把自己搞砸就會來把你搞砸了。」櫥櫃門被摔上。Jack的呼吸變得又熱又粗重，而Mikell還是繼續刻意用緩慢、拖長了音的憤怒語調說：「沒錯鄉親們，這就是我們的主角。看看這情緒化的小王八蛋。沒有骨氣的操蛋玩意，他就是這種人。」
就在他講完之前，Jack轉過身對著他兄長的臉揮了一拳；Mikell抓住他的手腕接下這笨拙的一擊，並用力一擰將他摔倒在地上。
「噢，操，鄉親們，他現在會打架了！我們現在可有了個鬥士！該死的！」Jack閉緊眼睛讓他的背承受撞在廚房地板上的衝擊。Mikell依然站著，菸蒂扔在一邊、手緊緊禁錮住Jack的手腕；Jack用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臂並用力一扯。Mikell被他拉得摔倒在地時龍捲風警報正好尖銳又宏亮地像洪水般響徹整片草原。Jack瞥見某些他之前沒有見過的東西，就放在幾步遠的桌上，在他頭頂——一個看起來很重的購物袋。他們倆兄弟當中體型比較小的那一個趁Mikell有時間重整體勢抓住他的腳踝前扭動身體掙脫開他兄弟的掌握；Jack笨拙地用另一隻穿著鞋子的腳踢他的手臂，並且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慶幸這是雙鋼頭鞋，為了拿到那個鈍器似的玩意他又向前邁開幾步，儘管他並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
但是他手中的袋子很沉，又沉又笨重——裡面是一個金屬盒子，上面標示著四位數的數字和密碼，還有一張『運送中』字樣的封條貼在前面，但就在他把鎖扣滑開並打開它之前他聽見槍枝被扣動的聲響，他轉過身就看到他的兄長站著，不再因為憤怒而發笑。靜止，冷靜。雙手各拿著一把左輪，他的兄長逼得他後退直到Jack的背壓在廚房的牆上。Jack驚愕並清楚地意識到他已經越過了那道界線，並同樣驚愕且清晰的決定要再做得更過火一點。憤怒和電擊般刺痛他意識的衝動驅使他迎向自我毀滅。
「把它放下。」Mikell低吼道。他的手指穩穩地握著槍；它尖銳、直截、肯定的指著目標。在警報重新響起之前，一時間陷入片刻的寂靜。
「什麼，你說這玩意？」Jack把上鎖的盒子舉起來；裡面裝著的金屬製品鏗鏘作響。「要不然你打算怎樣？開槍打我？幾分鐘之前你明明對於我還活著感到挺慶幸的。」
「Jack。」Mikell非常嚴肅且冷靜。「你不會懂的。」
「你到底對TJ做了什麼？」Jack命令道。顯然他在這部分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該死的，Jack，他過得很好！」
「你把他帶走了，不是嗎！」Jack的耳裡嗡嗡作響；他知道Mikell做了什麼。「你把他帶去那裡……丟在那種地方！」
「Jack。」Mikell仍把槍指著他。「把那東西放下。現在。」
有那麼一瞬間，當Jack Bright下移視線看著他兄長的槍管時，他意識到他手中盒子的份量——那很沉、很重要的感受，帶著神靈般的神聖、奇異的、先知般的血親——這全部的一切和憤怒驅使Jack把拇指放在鎖扣上，並將插銷往左滑，盒子的頂部就隨著焊上去的鉸鏈敞開。
Mikell的槍卡膛了。
他聽見它熄火，就在這一刻Jack再也不在乎這塊沒有價值的裝飾性護身符，周長約15公分由白金製成，十三(13)枚██克拉明亮式切割的鑽石呈放射狀圍繞在一枚███克拉橢圓狀切割的紅寶石周圍，正從他手上這粗製濫造的盒子裡展示著自我。Mikell瞪大了眼睛。這只被他兄長握在手中的銀製象牙白的活物從未、並且將不會再次卡膛，而Mikell，明白了宇宙意志抉擇的重量，就在Jack以為他會開槍時他選擇不這麼做，而是放下槍口，這是一段緩慢、駭人的時間，直到它終於放在與他的腿平行的位置。Mikell仔細地注視著他又過了漫長的一會兒——並做出他自己的決定。
就在這個瞬間、和之後的每一刻——當龍捲風的警報響徹天際時Mikell命令他走到外面街上，他將金屬盒丟在磁磚地板，啟程走入外頭的風暴中——Jack知道他將無法死去，並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完整、成為完全成熟的人，就像他兄長的槍或他妹妹的牛群。
14
在另一種生活之中，距離現在並不是太遠的未來，傷口還需要片刻才會流血。
有那麼一瞬間當Jack Bright，二級研究員，看著穿透他腹部的金屬桿時，一切仍懸而未決。公事包敞開，聖遺物從裡面滾出來直到觸碰他的肌膚才停下。當它發出微光時他向它偏過頭去，隨後他的軀體靜止在原地。日光燈閃耀依然。
傷口還需要片刻才會流血。
有那麼一瞬間，當鮮血從他身體的斷裂處湧出並浸溼他扣得嚴實的襯衫時，Jack祈求過不要以他未曾經歷過的強烈、可怕的方式活下去，不要讓每一個夏日都從他指縫間溜走並捻合成一抹醜陋的炎熱，不，Jack Bright在他的生命中從未如此確定他不想要如此。比起那段無法下床的日子、雨滴落在水泥地上的日子、拿著刮鬍刀度過的夜晚，或是聽著收音機低聲唱著一首永遠不會結束的、憂鬱的歌，比之1973年十月的這一瞬間。沒有任何事被改變、沒有任何事會改變。Jack依然什麼都不是。Jack依然誰都不是。
護身符在日光燈下折射著光芒，而在某一刻，當第一片葉子從外頭的樹上落下時，Jack已不再是Jack。
15
現在
東北方區域研究主管Charles Gears博士與多站點主管Jack Bright博士間的加密即時訊息紀錄：開始日期：12/24/16
Bright主管 | 20:11
Gears
你在嗎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20:35
正在處理一場實驗室裡的輕度干擾，請稍後。
Bright主管 | 20:45
該死
我飛機15分鐘內要飛了
等我到奧馬哈再聊
Bright主管 | 01:23
幹
好吧
我趕上了但是轉不了機
沒有一台飛機是能飛的
暴風雪
雖然跟19號站點的暴風雪完全不能比但足夠讓大家都待在地上
你還在嗎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30
是的。
盛裝槽故障。不幸的損傷
Bright主管 | 01:30
你說不幸的損傷是什麼意思
你搞得我在這裡好緊張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30
重大損傷。我今天會修復它
Bright主管 | 01:31
還有別的嗎？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31
有的。時而有之。
不幸的嚴重度
Bright主管 | 01:31
Gears
你說不幸的嚴重度是什麼意思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31
中度嚴重
Bright主管 | 01:32
操
好吧
我希望下週就能回去．要是我明天就能搭上另一班飛機的話應該就可以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33
我不會這麼樂觀。這裡同樣也有一場暴風雪。
典型的西伯利亞暴風雪，但寒冷也是非比尋常的程度
假使你能按照計畫飛抵倫敦再轉機到莫斯科，在天氣稍微回暖前你也沒辦法飛到站點
我們正在處理機械性的問題。跟收容室沒有關係，但外門出了點問題。最近一次的補給運輸就快來了
Bright主管 | 01:35
該死我也才離開兩個月而已那地方現在就要分崩離析了
你別繼續打字了我就開個玩笑
我還是很想快點回去的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37
在這兩週內你都沒必要趕著回來
我預期你會在88那邊花更多時間，從我個人的觀點而言
那邊有需要你去處理的事情嗎？
Bright主管 | 01:37
好吧
聽著
就我個人而言我就是，你知道
就是覺得一個事件終於要落幕了吧
你知道這是甚麼感受
如果要我不上班的話我還寧可待在精神病院裡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38
我明白了。
Bright主管 | 01:38
嗯抱歉
就只是我的一點個人怪癖
27站點那邊發生了場災難而我他媽已經筋疲力盡了那一整個就天殺的你不會相信
糟糕透頂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39
我不覺得你因為感覺不適而尋求協助這點上有任何問題，Jack。
你在哪裡？奧馬哈？
Bright主管 | 01:39
對啊內布拉斯加州
差不多就
跟你距離一個大洋吧
我也可以試試飛加拿大轉阿拉斯加那條路線但是
既然你們那邊在下雪那麼巴羅港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40
一個合理的推測
Bright主管 | 01:41
希望事情不會那麼糟這樣我就只需要花上幾天
幾天休息後我就能讓它就這樣過去
雖然這不像平常那麼糟但我有時還真想念我的藥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41
再一次，合理的。
內布拉斯加
Bright主管 | 01:42
Charlie我他媽對天發誓你別跟我提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42
你家人不住在那裡嗎？
Bright主管 | 01:43
幹你還是給我
操
對啦
有啦
我正在逃避這個選項
但我哥還住在那裡
他有我們老家跟一個牧場的所有權狀
到那邊大概一個小時的車程吧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44
你能待在那兒嗎？
直到你能上飛機前。
我得非常誠實的告訴你，Jack，如果我知道你是待在與基金會有關的地方我會覺得比較舒坦。
以你目前的狀況我對旅館放不下心，考慮到護身符和你在這種心理狀態下自我終結的可能性
Bright主管 | 01:46
老天爺你能不能想像一下
我
出現在他的牧場
在凌晨三點
還是聖誕節
你還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啊Charlie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46
你感覺很猶豫。
Bright主管 | 01:47
好吧我想想該怎麼跟你解釋
Mikell是/那些/會影響我心理健康的人之一
我不知道他還是不是那副德性但總之當我們還年輕的時候他是這樣的
也許我可以不告訴他但要是有預料外的事情發生
你就知道我能有多尷尬Charlie
再加上老實說打從我離開家以後我就沒回去過了我那時差不多
幹
才18歲吧我想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還挺好笑的。我說我離開的原因
假如我們那時候是成年人也許能把事情處理得更好但我們倆那時都還年輕而且剛好挺不走運的
說來話長。那時候有太多挫折和壓抑和睪固酮再加上發生了點事情
但家人總歸是家人吧我想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50
你沒有顯露出任何不去的跡象。
它距離有多遠？
Bright主管 | 01:50
從這邊過去差不多要一個多鐘頭吧
我搭計程車就是了
幹這肯定會有趣到不行
我只在跟家族有關的事情上才會見到他真的是
喔操這倒提醒了我
TJ過得怎麼樣？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51
還好。
我沒聽說任何需要請示我的事情，但這個冬天也不會安排任何測試，具體如何我也不清楚。那部分比較多屬於Agatha的領域。
Bright主管 | 01:52
對我知道但她睡了就像站點裡其他正常人一樣所以我不能吵到她
聽著我再過幾分鐘要離開機場就連不上線了
感謝幫助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53
好的。
Bright主管 | 01:53
你沒必要今天非得修好那個盛裝槽假如你不想的話
只要把裡面的東西搬到好的那一個裡面去就行了總不會壞第二個吧
這可是聖誕節啊搞什麼玩意
放輕鬆點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54
我感謝你這樣的想法，但我不是會慶祝節日的人。
儘管在今日我也同樣鼓勵你別把自己逼得太緊，特別是考慮到你的健康狀況。
Bright主管 | 01:54
好
謝啦
嘿那個機械性的問題要是有什麼進展都告訴我
還有你知道的
任何大小事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54
一如往常。
Bright主管 | 01:55
對，一如往常。
聖誕節快樂Charlie
Gears博士 (Шестерни) | 01:55
同上，Jack。
早點回家。
16
當Mikell在2016年的聖誕節後兩天第一次發作心臟病時，是Jack——穿著四角褲、鬍子沒刮並且帶著怪異但熟悉的呆滯踉踉蹌蹌地經過——發現他呈現胎兒姿勢倒在辦公室的地上。並且也是Jack，帶著筆記型電腦在他的病房裡坐了幾天之後又變得開始像他自己了，如他所願地與他拌嘴、互相挖苦。Mikell喜歡這樣。這讓他覺得很熟悉。
在他裝完支架後O5-4短暫地來拜訪過他，而Jack，身為一個跟別人之間沒什麼界限的人，在Mikell伴著止痛藥醒醒睡睡的時候同樣與她拌嘴互開玩笑。距離他完全地察覺到他有保鑣之前過了好些時間——穿著護士服的人們在套著長褲的腿上綁著槍、外頭有黑衣人站哨。某位重要的人士在此。Mikell不覺得自己有多重要，他向來不這麼覺得——他身為監督者那高不可攀的位置和它所需要的保護向來不是他能習慣的事物。Jack在沾著咖啡漬的機密文件和連著加密線路的筆電前對他們解釋了一下他現在被雪困住的處境，然後Mikell又睡著了（他不記得他這輩子有睡這麼久過，而這很大程度上令他覺得困擾） 。Jack邊打著字時不時就給他來一段說他老到必須得吃麥麩馬芬的惡毒評論，而Mikell則邊睡邊回敬他幾個髒話讓他知道自己還沒到該被送進養老院的年紀，滾開。
這讓他覺得很自在。他的兄弟再次變得充滿活力、尖酸刻薄、還刮了鬍子，Mikell對於他穿短袖感到很高興——以這次的事件來看也不是那麼糟，不像過去那時候他在外奔波數個星期將他渾渾噩噩、漫無目的地留在家裡。Jack沒有在這具身體裡自殺也沒有自殘。他復原得很好，因為他強壯到該死就如同他混球到該死的程度一樣。這會令他麻木、這會令他生氣。他文書工作的進度會落下並生活在與這些隔絕的地方半個星期。他會睡得不省人事並把自己餓壞、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但天殺的，在面對區區神經傳導物停滯2時他可不是個孬種。他對他的兄弟感到驕傲；Bright們從來不曾不戰而降。
這大概是Mikell自從他離婚後過比較好的一個聖誕節。
但很有趣的是這些事物是多麼的脆弱。
與工作有關的事物總是這之中最為易碎的。花了這麼多時間，如此、無比漫長的歲月去建立起的敘述手法、寫下這個故事。得花上多少個頁面接著頁面才建立起的一個站點。紀錄、參考資料、文書工作，數以百計的人們、每天每天的交流、各種影音設備和模擬訓練、多少安全程序和被突破的大門、各式不同種類的槍砲彈藥、一個班接著一個班不停輪換的守衛、一層接著一層又一層的柵欄、英呎厚的鈦、容納人員的宿舍、那麼多支撐這一切的人們。但當這一切全部都毀於一旦時就再也不重要。這從來都不重要。
在2016年的新年到來時，Jack和Mikell沒有看時代廣場球落下。他們沒有參與在慶祝活動當中。Jack臉色蒼白卻仍試著去著手處理，他用來顯示西伯利亞站點十種不同的數據讀數的十個小裝置都尖叫個不停。他們沒有對對方說任何話。不再需要說話了；他們之間就這樣從家務轉變回公務。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沒有任何能做的事。你能打電話、打字試著聯繫上裡面的一小群人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儘管Jack下了所有的封鎖指令、權限覆寫、並且用上Mikell知道的那群專門用來應對這種局面的人，在蠻力面前一切都像水壩潰堤那樣被摧毀。以這種方式失去一切是極為痛苦的過程，小小的錯誤最後滾雪球變成大問題。當你在外頭卻發生了一場如此大規模的收容失效，除了看著傷亡數字逐漸攀升直到電力消耗殆盡以外確實沒有多少能做的。
然後接下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一點都不剩。
在2017年一月一日的凌晨三點，Jack坐下來並直直盯著他兩腳之間的那塊地板。他沒有哭，但他顫抖著。Mikell知道他的兄弟是三個站點的主管，但19是其中最大的，也是他投入了最多心血、汗水和淚水進去的那一個，花了最多時間只為了保證在各種層級上都維持著最佳狀態並持續運作，一直都是。在冬季期間，當整個站點的人數削減到只剩下1400名「基幹成員」，而不是通常的4000名另外還要加上通過站點的人口，平均下來差不多每個人負責收容室裡的一個物件。
很好笑的是這一切是如何變得如此支離破碎。
Jack並不擔憂他自身，儘管他應該要的。因為很好笑的是一切就這樣變得支離破碎，看吧，收容失效向來不會按照它們應該遵循的方式發生。沒有像這樣的收容失效，也不是暴風雨之夜Tempest Nights3。沒有一個像這樣是牆壁被破開讓西伯利亞的冬天覆蓋被廢棄的實驗設備和冰冷的屍體。沒有一個像這樣讓單獨的燈光投射出長長的影子覆蓋在低語著並切斷黏呼呼的肢體當餌的人群身上。沒有一個像這樣人們花了數個月才將23層樓都封鎖，因為救難小組沒辦法把瓦礫清除得那麼快。
永遠都不會像安全宣導影片。永遠不會照著程序走。所有的規矩和時間和精力，一切仔細規畫並呈報出去的收容紀錄和小心翼翼地鑄造而成的收容間。當潰堤的時候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也許這從來都無關緊要。
於是在經過六個月和這期間無數的紀律處分聽證會之後，Mikell Bright看著17號站點的收容小組用長長的金屬鉗把他兄弟的性命抓在他們手裡。它很容易就能從他躺在醫學診療台上的代理人那癱瘓的脖頸上取下。他們用戴著手套的手把他的頭抬高一些讓鍊子滑過去。他們把它放在海綿內襯的盒子裡並上了四道不同的鎖和三種不同的身分驗證標籤——這都是標準程序——並把它送上飛機直到它抵達一個在泰國的小型safe級站點，在那兒盒子將會被完美地放入一個黑暗的小置物櫃並且上面標示著它的編號。它在他的身後鎖上了。
Mikell沒有哭，但他顫抖著。
在基金會的歷史中第一次沒有任何倖存者。1400人裡沒有任何一個活下來。假如當救難隊一抵達19的殘骸時有人能活著登上直升機、甚至有人能活著撐到基金會醫院並在訪問裡聊聊為了從被鎖住的門掙脫而切斷他們自己的手臂是甚麼感受、或是被一段受汙染的記憶侵蝕、或是看到收容翼樓G爆炸被火舌所吞噬，裡面還有東西在嘶吼、或是數日無法成眠，在小小的野營地與其他人擠在一起並燃燒文件好維持體溫、或是指認地上的死者中誰是那些發動襲擊的人們、或是一如所料地看到走廊中的GOC坦克殘骸。
於是Mikell寧可把這想像成是在睡覺、或是深度冥想，這就是對Jack而言的死亡。他寧可想像他的兄弟只是陷入非活性化狀態，就像他在日誌裡所述的那樣。因為他是唯一的生還者、因為他根本就不在站點裡，這就是為什麼責任都被歸咎在他的身上。這樣公平嗎？不。那這樣是最好的嗎？
也許。
在19號站點的災難過後四個月他的兄弟依然狀態不佳。他在人型收容間裡過得不理想，而Mikell知道這是因為他只是個有著橄欖色肌膚和捲曲黑髮的男孩，只屬於內布拉斯加那片晴空下遼闊的玉米田。他們試圖給他貼上能力不足的標籤，而這一切到頭來也許他就是這樣吧；只剩下疲憊和挫敗。這就是為甚麼當「正式收容19號站點主管」的表決出來時Mikell投了「同意」。因為在這一切事情過後，這真的就是最好的選擇。假如他們試著人道對待，而Jack不再吃、不再喝、不再以Mikell認識他兄弟以來的這些年中未曾有過的方式充實的活著——那麼為什麼還要強迫他呢？
（你的家族有任何憂鬱症病史嗎？急診室的醫師詢問Jack Bright的時候他的哥哥正躺在擔架床上）
所以在幾年後，當Mikell Bright的心臟病第二次發作時，他孤身一人，並且沒有這麼幸運了。因為因果報應就是個婊子、因為這些事物要構築起來是多麼的緩慢並隨即崩壞得如此快速。因為這個宇宙當它需要Bright的時候就給予，並且當它被取悅之後又肆意將他們奪走。
而這就是Jack Bright如何活下來的故事。
因為有些人就是註定如此。
項目編號：SCP-963
項目等級：Safe
特殊收容措施：SCP-963-1必須被存放於Safe級收容櫃之中。禁止生物體與聖遺物進行直接接觸。禁止進行進一步測試。
描述：SCP-963-1為一件周長約15公分裝飾華麗的護身符，由白金製成。十三(13)枚██克拉明亮式切割的鑽石呈放射狀圍繞在一枚███克拉橢圓狀切割的紅寶石周圍。最初被發現於██████ ███的私人物品中，此人已死於明顯的自殺行為，屍體周遭圍繞數本超自然相關書籍。我們的特工在現場發現963-1無法被摧毀，並依據協議XLR-8R-██將之帶回。
Jack Bright博士為一個被SCP-963-1綁定的從屬實體。Bright博士在一起Keter級收容失效中死亡時被護身符綁定，見文件B-963-4。Bright博士的意識能投射在任何與SCP-963-1發生皮膚直接接觸的活著的類人猿生物身上。已知Bright博士的記憶能夠在宿主之間轉移。更多關於Bright博士的資訊，請見已歸檔的醫療檔案內有完整精神疾病史與用藥清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