瀰漫在人聲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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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 +9+x

她的動作是很笨拙的,以一個正常人而言,是太過緩慢。但她會好好坐在位置上,在大紅圓桌前,在小紅方桌前。他看著我忙進忙出,只是看著,等著。

我會幫她的菜多放一點玫瑰鹽;幫她用最好的白帶魚煮湯;幫她用番茄醬在菜色上做造型。

「謝謝。」她每次都會在上菜後的第五秒,我將手交叉貼著前身時向我道謝。他說他有空都會來光顧,我期待他的出現。

漸層挑染的白色在黑髮尖端讓她看起來十分神秘,黝黑的膚色又襯托髮尖的不同。她時常穿著運動衫光顧我的店面,無聲得像隻兔子。第一次見面時,如果客人再多一些,或許就錯過了。

真的熱絡起來是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我追著跟客人大呼小叫的兒子,而在沙灘上漫步且心不在焉的她在彎下腰撿起石頭時,我的兒子撞上她。我趕緊上前看了孩子有沒有傷勢,她整個人則是背躺在泥沙上。

「你有怎麼樣嗎?」我教訓完孩子後,將目光跟注意轉向了她。

那是個晴朗的傍晚,她盯著空中自東方蓋過的夜幕,過了一陣子才反應了過來。她坐起身,把臉上的泥沙抹掉,茫然地看著我。她似乎是在想什麼,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

「可以拉我一下嗎?」她向我詢問,並伸出了左手。我也將我的手伸出,她的手水嫩滑順,似乎是平日就在保養,並不是我們這種人那般油膩粗糙。

「真是不好意思!」我趕忙向她致歉,她一樣愣了一下,擺動著右手向我示意不必在意。我則是把我白色的衣物拿來擦拭她左手上的泥沙。黃昏時分的視野不是太好,她深色的皮膚跟泥沙混在一起,一時有點難以分辨,我只好不斷來回擦拭。

「你全身都髒了,不如先來我的餐廳稍微整理一下吧!」我當下只顧著跟對方賠不是,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已經落在我的孩子上。在空檔中,她走向我的孩子,並慢慢地蹲下來跟他互視。

「孩子,你身上有傷嗎?」她輕柔地問著我兒,並用手指抹掉他臉上被我教訓而掉的眼淚。孩子搖搖頭,她臉上也露出欣慰的微笑。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一樣的笑容,像是絲綢一樣滑順,把我兒的眼淚止住。

「我們走吧。」東方夜幕的星空開始顯現,她牽起孩子的手,並轉頭注視著我。「要請你們兩位幫我帶路了。」她在夜海星空之前如此說道。

在那個當下,有股熟悉但又說不上來的感覺在我的心裡浮現。

大中小火煎炒炸煮,廚房就是戰場,我已經習慣在油煙的煙硝中衝進衝出。身上衣物浸滿汗液,冷氣熱氣交錯經歷,我曾是女孩,曾是女人,現在我是母親。

無論勞苦,我都會拉拔我的孩子,就算他的父親不再理睬我們母子。我的過往或許荒唐,但誰沒有過去?我要把當下做好,將未來規劃好,為了我的家庭。

我把我最喜歡的流行服飾都賣了,我將我最喜歡的奢侈品戒了,一切都回歸最簡單樸素的短袖素色衣。

我以為在這般痛徹心扉的洗禮和破釜沉舟的作為後,我認為不再可能心動。但她的出現令我不禁懷疑這個斷言是否下得太快。

她說她是科研機構的研究員,我比她大一歲,是一個八歲孩子的媽,十六歲的她當時在做什麼?

「我那時候喜歡蒐集石頭、木頭,還有骨頭。」她光顧的時候常常帶著石頭、木頭,偶爾會有骨頭或是貝殼。都裝在一個堅固的袋子裡,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最不會被踢到的地方。

有時候,她會向我展示她的戰利品,並且講述著其中的結構與色澤。我聽不懂,但在對我分享的時候,她很開心。我發現她的眼裡有神的光,嘴角上揚像是初二的月亮。

這是不同於男人的魅力,也遠超於他們。

我喜歡她!


我不擅長應對人類。木頭、石頭,還有骨頭,他們是我孤單時給予我穩定感的寄託。我的反應太慢了,面對應該要立刻流淚的場面,我呆若木雞,而他們說我麻木。

我仍然是正常人,會哭也會笑,我只是沒辦法這麼快地,這麼簡單地把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就算我的靈魂立刻做出反應,我的肉體仍然是跟不上。

我喜歡一個人坐著,然後在一旁看著,這讓我感覺到一股脫離人群的清新。當我不在其中,就非其中所能評判。

自從我開始在Site-ZH-44實習,有時間我都會到長濱海邊,太平洋很大,風從遠方海天之間的縫隙吹來,這讓我寧靜。待到歸時,我會帶著撿到的石木,去那個老闆頂著一頭金髮的海產店。

她的金髮馬尾在餐桌間和廚房裡搖晃,跟著樸素的耳環一起,她的眼神跟嘴型是自然而然的微笑。她穿著最樸素的衣物,料理著複雜的菜餚,並且高頻率進出內外場,流下的汗滴比強烈颱風下得都多,行走時颳起的氣流也媲美風暴。她特異的體香也隨著揮發,在高溫的烘烤跟高強度的工作下。

我們是第二次見面才有比較多交集,當時她在海邊拿著水管追著自己調皮的孩子。我則是剛好蹲下撿起泥沙中的石頭,孩子撞上了我,我們因此認識。

我被撞倒,看著被夜幕半遮住的天球,看見緩慢的漸層變化,東方的黯淡壓過了西方的橘紅。但我先在意的是,那個孩子有沒有受傷?

我聽見她在訓斥孩子,雖然是激動的樣子,但也看到其中流露的慌張與不捨。我向她求援,她也將手伸來將我拉起,她的手是粗糙且油膩的,但非常溫柔,遠比泥沙的餘溫令人舒適。

她後來邀請我到餐廳作客並稍微整理儀容,我答應了。在回程的路上,她站在西方靠山那側,我偶然轉頭看向她,她的眼神在孩子身上,剛剛還在追殺跟教訓,現在又開始有說有笑。他身後橘橙的晚霞照著半臉,逆光的景象,讓我霎時失了神。

「嗯?怎麼了嗎?」她注意到我的視線,我搖了搖頭。

「那就好!等等回去先給你煮點湯,今天的魚很好!」她露齒的笑容令我有股奇妙的感覺,從心頭爬上,然後直衝腦門。我沒有注意她的眼神,因為我怕一看就移不開眼睛。

「嗯,謝謝。」我點點頭,思緒混亂,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方的眼神移開後,我只有看見同樣和我一樣發紅的臉頰。我們三個人手牽手,在夜幕覆蓋的過程下,慢慢地走回餐廳。

我希望她在我生命中能有一個特殊的位置。

以平常人來說,她的動作很快,我坐在桌子前見他忙進忙出,就算是小碎步也比我小跑步來得迅速。就算端著大量碗盤,姿態仍然穩健,用赤手去拿著油膩膩的碗盤,這並不是我這種溫室花朵可以馬上做到的。

她和我差一兩歲,已經有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了。她的十六歲在做什麼?

「我十六歲在外面玩。」她沒有想得太多,或是想得很快,立刻就回答我的問題。我陷入沉思,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青春?

躲在無機物後面的我真的擁有過什麼青春嗎?

我開始在意她的一舉一動,這種心境又是什麼?

魚湯的香味傳入我一直以來蟄伏的地城,為我指明一條道路。她就在源頭等著我,菜餚上有特別的鹽巴,湯頭用特優的魚鮮,擺盤中有意為我做的裝飾。

有時候比較閒,她會聽我介紹我的收藏。她不說話,只是饒富趣味地看著我,靜靜地聽我描述,散發那股平靜的喜悅。我發覺她的金髮像南迴的太陽,眼神裡有耀眼的日光。

我知道了,但我難以表達。

我喜歡她。


今天海產店裡仍然高朋滿座,各方饕客與當地人交錯,食物的香味交纏,將整個餐廳內部變成香味炸彈。一旦有人打開自動門,撲面而來的鮮美將勾起最深處的食慾。

莊敏育提著特別的袋子,慢慢地走入餐廳。當門敞開,無表情的她眼睛也會睜大,除了嗅覺以外的感覺都被溢出的香味占滿。而在餐廳其中穿梭的張佩伊早已習慣這些香味,她的其他感官反而運作得很好。

「敏育!」馬上看見走入店內的對方,張珮伊便大聲招呼。

愣了一下,面無表情的莊敏育露出微笑,並轉頭向張佩伊看去。

「珮伊。」莊敏育也向對方打了招呼。環顧四周後,他找到了一個小方桌,便提著裝東西的袋子坐上。

「想吃什麼?」拿著小筆記的張珮伊馬上湊了上去,也顧不得手邊的工作,笑容滿面地靠在那個小方桌上。

「那就……老樣子吧。」莊敏育沒有多想,慢慢地回應對方的詢問。老樣子是一碗魚湯跟炒飯。

「好!」張珮伊馬上遁回廚房,把抄寫的菜單移到備餐的最前方。雖然不至於徹底打亂廚房的節奏,但裡頭的眾人都很困惑為什麼她時不時就會將寫有一碗魚湯跟炒飯的菜單擺在最前方。

兩人沒有多說什麼,不敢多說什麼,也不必多說什麼。

店裡依舊人聲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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