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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你無力地嘗試翻過身去,床墊在你的背上黏著,那是你最初的一絲感覺。隨後那陣痛徹骨髓的痛苦全面地襲來,甚至掩蓋了你的視線。你的雙眼仍能看到眼前的一切,可在尖叫的神經元之中,升起的火焰早已撕毀了你的意識,使雙眼變為了無用的垃圾。
專註在呼吸上。專註在呼吸上。
吸,呼。吸,呼。吸,呼,隨後再吸。
再也沒有神經去仔細考慮如何處理你目前的情況,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引領你到目前的安息之地了。你腦中僅剩的力量只足以讓你控制自己不動彈,以及維持呼吸,呼吸。雖在你破碎的意識之中,呼吸的渴望足以把你推向崩潰的懸崖,使你在在邊緣搖搖欲墜。然而你沒有那麼做,你繼續呼吸著,一陣潛意識中的不適感還在維持著你的理智。
你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了,是幾刻,幾小時,還是幾天?但無論過了多久都不重要了。維持著你的身體仍能勉強抵禦那陣苦痛。你能聽見一段柔和的嗶嗶聲,那是嗎啡點滴的聲音。
這裏還是這麼黑。
你沒有發現自己正閉著雙眼。這個想法懸在你的意識,隨後你終於打開了它們,打消了這個念頭。首個到達視網膜的景象是一陣亮光,來自發出冷白色螢光的桌燈。水銀般的光狠狠地照進了你尚在適應如今環境的雙眼。除此之外,房間的環境都一樣惡劣,可以看見老舊的白牆,以及角落裏那個黑色格子水槽。除此之外,幾乎所有東西都發著令人致盲的亮光。
你正面朝左方。你還能勉強感覺出這點,但最終讓你確定這個想法還是身體哪邊是傷得最重的。你的左肩就像是在失色地尖嘯著一樣,右側則相對上還算可以。因此,你斷定你正面朝左方。
你的肌膚隨著你躺在背後撕裂著。一陣噁心的黏著感向你襲來,那是來自你的左肩與醫院的床墊的連接處。即使痛楚減弱了,但你還是決定不要輕舉妄動為妙。
房間的右側進入了你的焦點之中,或者説,你的雙眼根本就沒有焦點,而是你終於能看見那區域了,但眼睛沒有焦點也不完全是你雙眼的過錯。儘管他們的聲音和身影如在水底般模糊和扭曲,你還是能勉強看見了有幾個服務員正在和一個披著白袍的男人説著話。你與那群醫生之間,還有一道若隱若現的PVC1簾子隔著你和醫院其他的區域。那雲般的簾子隨著年月的逝去添上了黃色的痕跡。毋庸置疑,這道簾子在這醫院,在這房間,甚至這個門口待了不止一年半載了。從簾子對面的光線可見,那個應該是主治醫生的男人決定無視剩餘的職員,站在了門外。
患者報告: █. █████
日期: 10/14/84
診斷: 急性放射線癥候群
入院過程:
█████在經歷發生於█████████的一次輻射事故後,於早上3:43被送入███████ ████████。輻射吸收劑量約處於二十二至四十二戈雷之間。 患者在入院後便立即被移進隔離病房,其衣物及其他個人物品已被移離並銷毀。隔離病房外的輻射水平已降至最低水平,人員現能安全地進入房內執行醫療事務。
患者在事故發生地遭救援隊伍獲救後經歷了嚴重噁心及頭痛。
觀測:
從患者額頭上明顯的傷口可見,其頭部可能碎裂或受到了其他鈍性創傷,也許能解釋患者為何看似對該事故失去記憶。噁心與嘔吐的情況已在入院後減緩,但在服用藥物後變得更為頻密。皮膚細胞的惡化較預想中較快,除此之外,患者的視力明顯地退化。
治療:
是次治療將採取安寧緩和醫療,目前給予的治療有止痛藥及輸血。情況好轉時,可以考慮進行骨髓移植。目前的預後並不樂觀,但治療仍將如常進行。
隨著醫生模糊的輪廓靠近你的病房,他的聲音就如一陣暖流般沖洗著你。
「你的醒來真是個好消息,嗎啡點滴有效嗎?」
你只能用盡你全身的力氣去說出一聲微弱的「是的」,而他也只需要這一聲罷了。
「很高興能聽到這個消息。我之後會過來檢查一下你目前的狀況,但就算是小量的粒子對我,職員們以及整個醫院來説都太危險了。所以你目前要先待在這裏,直到我們確認了你是乾淨的。明白嗎?」
這次只有一聲沙啞的叫聲回應他。他繼續説道:
「我來這裏是想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這次,他沒有尋求任何同意,便繼續問了下去:「你在█████████工廠的那場意外中承受了高劑量的輻射,幸好劑量尚未致死。我需要你告訴我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可能對你的治療有重大作用。 」
你榨乾你的腦袋。醫生需要知道發生了什麼,而且你也不能讓他失望。隨著你嘗試組合你腦內的記憶,它們混亂地混合在了一起。你越想,更多的記憶便墜入裂縫之中。你只記得起一塊冰冷的金屬,一陣極大的噪音,一道藍色的閃光,以及…..沒有了。實際上,你越想想起發生了什麼,你能想起的事物便越少。你迅速地記起了你自己的名字,但你卻花了很久才想起自己的年齡,並且可能花一輩子都想不起你小學的名字。
「想不起?早預料到了。」你能從那道模糊的簾子中看見那醫生皺起嘴唇,似乎很是擔憂 — 或者那是一道淺淺的微笑?在你嘗試進一步分析之前,那位醫生再度走出去了走廊,安靜地與服務員們討論著。你猜你應該要在痛苦再度襲來之前好好睡一覺。
你睡不著。你不能像從前那樣在床上翻身,如果你嘗試這麼做的話,你的皮膚會黏在床墊上,並極其痛苦地撕裂著。最終,你還是只好繼續等待,忍住那逐漸增強,嘔吐的衝動,還有無視那逐漸變大的壓力在摧毀你的頭,眼,還有胸膛。
整個病房看起來都是模糊的。但那月光,儘管是多麼扭曲及暗淡,仍在玻璃窗外照進你的病房。不管有多麼模糊,這月光仍讓你感到安心。
你不太清楚什麼時候睡著的,然而你還蠻清楚你何時醒來的。那高速襲來的痛楚在你的身體內撕裂,把你拉回現實,同時用沸騰的火焰淹沒你的神經。你盡全力地望向你的左方。那維繫著你生命的嗎啡點滴已經乾透了。痛苦不受控制地在你殘破的身體裏亂竄。你的床墊,現已被膿液浸滿,變得無比冰冷。你的手不受控地緊握著,你的手指緊緊地抓住床墊,你對你身體真實的感覺就像各個走音的樂器組成,不可理解的交響樂一般。你還能從這雜亂無章的噪音中找出數個音符,但你的頭仍在間隔性的疼痛,你的胸膛劇烈地搏動,而你的皮膚如常地燃燒著。
假若身體沒有那麼痛,或許你會發現,你不再能看清嗎啡點滴狀態版上的數字了。
患者報告: █. █████
日期: 10/15/84
診斷: 急性放射線癥候群
觀測:
患者的身體狀況正在逐步惡化。目前的癥狀證明了原本的猜想,即受到的輻射劑量大約為四十戈雷。迄今為止的治療均不太有效,預想此情況將繼續。血管及眼部迅速退化。預測身體整體將會退化,但目前尚未證實。
治療:
當前的療法並不有效。將繼續供應血液及嗎啡點滴,但血管的退化可能會讓目前的療法變得不再穩定。除非額外註明,否則現在的治療將繼續進行。
那醫生今天又來了。直至他走到簾子的另一側之前,你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 他們減弱了這邊的光線亮度嗎?你使盡全力才看到外面的員工在聊天。
「覺得如何?」
你沒有回應他,不,是你沒法回應他的話語。你唯一能發出的聲音,是一道艱難發出的吼叫聲,可以説是咯咯聲了,反映著你所承受的痛苦。他看似理解你的難處,放鬆了他的聲線。
「我要過去簾子了,去調整一下你的嗎啡點滴來讓你舒服些,好嗎?」
你能聽到醫生的腳步聲,把隨時日而褪色的塑膠簾子移至旁邊,那移動的聲音跟一道浴簾,又或者一塊用塑膠覆蓋的紙張移動的聲音一樣。你嘗試憶起上次你何時動過一道浴簾,可是你卻想不起。
「好。」
嗎啡點滴發出了幾聲嗶聲,就像它很擔心似的。
「嗯。」
醫生現沈下了他的聲音。 你強忍看向他的衝動,轉向另一邊。你疑惑,因在你的記憶當中,他應該是在簾子後面的。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為什麼我要用盡力氣才能看見他?
「我需要去處理一些事情,我會回來的。」他用隻言片語帶過,然後就迅速地走了。那苦痛仍在折磨你的身體,不管醫生對維繫你生命線的嗎啡點滴做了什麼,也於事無補。
醫生沒有回來。你能從名為痛苦的厚重迷霧中,勉強看見他到訪之時下午的陽光,早已變成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大廳傳來了新的腳步聲。儘管如此,你的身體別無選擇,只好休息。
你做夢了,還蠻驚喜的。你完全沒預料到你會做夢,不管怎樣都好,至少這一剎那,這痛苦走了,你處於離你原本所處地很遠的現實裏。你夢到了浴簾和被塑膠覆蓋的機器,服務員和螢光,牆壁,簾子,建築物以及外面的世界。你夢到了PVC,NSA,世界之上的世界。這一切,全都旋回這家醫院,這棟建築物,這間病房,以及,你自己。
但你很不幸地,再次醒來了。你輕輕,小心地打開雙眼,準備迎接那刺眼的亮光。但是,當你打開雙眼之時,這裏還是這麼黑,甚至可以説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你越想,你便越意識到,你什麼都看不見。你嘗試抓住某些東西,任何東西,任何東西都好。你嘗試求救,但是你的身體無法動彈,嘴唇無法呼叫。你用盡全力對抗著你的身體,你的意識,尋求一夕的休息。但,那裏什麼都沒有。那只是你,你的思想,以及在你旁邊一直發出嗶嗶聲的機器。
你嘗試專註在那場帶你來到這兒的事故。你記得你正在上班打卡。你記得你帶去工作站那根冰冷的金屬棍子。你記得你踏上梯子之時,那被溶解為碎形的牆壁,告訴你現在圍繞你旁邊的寒氣,與空無一物的虛空。但那都不是真的。
嗶。
你記起了你童年的家。鄉村,那是阿公教你如何維護拖拉機的地方,你又幫他把玉米飼料運至那些鹿經常出沒的地方裏。你記起了那兩隻用木頭雕出來的熊,守在森林的邊緣,護著樹蔭下的地方。你記起了那道早已銹跡斑斑的鐵橋,連接著另一邊的小鎮,還有鐵橋之下的那個池塘,你在那裏第一次抓到了魚。那是一條鯰魚,你那時還很自豪。你記起了亮藍色的光,那是從森林深處那個廢棄的糧倉裏發出的。你記起了家人都叫你不要去那附近。那也不對,那是 —
嗶。
你記起了你在沙漠的那趟旅程,望著那些平頂山在車窗經過。你記起了那片巨大的沙漠,只見紅色的巖石,三齒蒿以及天空,那天空大到你不認為你能再看見如此大的天空。你記起了那痛不欲生的感覺,你在加油站外痛得彎腰,而你的雙眼在眼窩漸漸融化,流入腳下乾燥的灰塵。
嗶。
你記起了你在汽車戲院的第一次約會。你記起了當時你有多麼緊張,又是如何隨著時間過去而變得更自信的。你記起了那套電影並不太好,但你仍享受這段時間,只因你與他一起。你記起了隨著你握著他的手,你的皮膚開始剝落,以及你望著它逐漸弄壞你的手,那美麗卻又痛苦的感覺。
嗶。
你記起了那道集美麗,治愈,恐怖於一身的藍光。
嗶。
你記起了 —
嗶。
你記 —
嗶。
嗶。
嗶。
你什麼都沒有記起。你根本什麼都不記得。你在一個黑暗的虛空中漂浮,被麻木的感覺所全面地困擾著。你獨自一人,甚至那嗶嗶聲也在虛空中褪去了。你已不知道你在這兒待了多久,可能幾天,幾星期,幾年,幾世紀,反正無論如何,這對你來説都是一樣的。根本沒有什麼患者報告,沒有什麼入院,沒有什麼醫生,也沒有醫院職員。你休息著,不知道到什麼時候。
最終,你再度打開了雙眼。亮光湧入,灼燒著你的視網膜。在你大腦永久癱瘓之前,你最後見到的東西,是一道聚氯乙烯簾子,之後再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