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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吊人
兩千年來,重甲騎兵一直是在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兩者完美的搭配:一匹十六掌高的戰馬,披上厚重的鍊甲。加上一位重裝騎士,手拿著沉重的長槍。結果就是:重達一噸的遠古坦克,在戰場上肆意衝鋒並殲滅路經的任何人。當大地為之顫抖,能看見鋼鐵外皮的野獸朝著部隊全速衝刺、決意地將所有人輾碎於腳下,這星球上的步兵都沒法在它面前站穩陣腳。一名重甲騎兵在絕佳狀態下可完全消滅一整線的步兵。僅僅是存在於戰場上,就已然是力量的象徵,告訴著敵人:快試著逃跑。
但是,若將騎士推翻下馬,重甲騎兵也不復存在。僅剩的是名將死之人,嘴裡懸著把匕首、懼縮著。
你吃不下了。
你心想你再吃任何一口都會吐出來——而實際上,真是如此。每個早晨艦上都會響起預備警鈴,現在時刻0600,你向醫務室報到。你高挑又纖瘦、瘦的可憐;人們經常對你開玩笑,說你只要轉個側面就沒人能看的見你了。在那刻當下,你能感覺到他們講的再確實不過,你尷尬的在門坎邊用腳比劃著,等候著身穿藍黑色迷彩服的醫務人員幫你登記。
你脫離他們的注視,但這也不能怪他們,儘管這種日常已經過了兩年。醫務室裡頭永遠都是一團糟,病床上總是躺滿在突襲中受傷的士兵,血流已滲滿繃帶、他們喘息著,為他們失去的母親和兄弟哀怨著,直到醫護人員將導管插入流滿血的手臂,機器開始轟鳴,將重要的點滴液一點一滴的輸入,一點一滴的使恐懼消退。這些人真的受了很多苦,不像你,所以你能做的就是靜待著以確保他們更能先受治療。
不過終究有人注意到了你,登記了你的連身衣(更像是潛水衣,不像其他士兵身上的防彈衣),並急忙的帶你到床上(或是說,附近的平坦地面,現在已經沒有床位了)在同一時間,他們快步進儲藏室,拿出最重要的注射器。一種由安非他命、血管擴張劑和促智藥胡亂配成的雞尾酒藥物。注射的針頭原本令你害怕,但隨著慢慢習慣下來——你開始愛上了這種感覺。伴隨著刺耳的滴答聲注入手腕,瞬間感覺到腿已不再抽動,這液態黃金舒緩了你的戒斷抽動、沉寂了四周所有沉悶的噪聲,使得每個細小的聲音和動作都極為明顯。你感覺自己重新運作了起來。感覺自己又像個人一樣。
但缺點是,之後如果想大吃一頓,就得面對幾個小時後在廁所裡狂吐的自己。你的身體過度興奮,嚥不下任何一點固態食物。只能食用申請下來的流質食物代餐——它看起來呈灰色、塊狀且毫無味道,可至少它是食物。但你大可在其他軍人的吵雜聲中快點喝完它,而又為甚麼你現在會在飛機庫裡?
你嚇到了他們。
在你的第一次輪替那天——天呀,那是多久以前了?——你試著和戰伙在放風時間在食堂閒談,在一陣混亂中坐著吃東西,並聊點什麼。但沒辦法。即使你沒那麼擅長與人相處,你也能察覺到他們倍感不適。在你說話時產生的那些生硬且尷尬的停頓,也沒人能理解那是因為你的神經同步問題。當他們期待地盯著你進去公共淋浴間被沖汙水的那個表情,他們也沒發覺你必須泡電解液浴才能為植入的器官充能。當他們小聲嘮叨以為你都聽不到這些聲音時——靠,他們真是些王八蛋,對吧?但你也不能真怪罪他們因你而感到不適,你的臉上都是皮膚被鋼鐵植入物撐出的縫,這不是他們的錯,這對他們來說很合理。
但如果不是他們的錯……
在經歷了過往的受挫後,你不再試著這樣做。指揮官看上來不太在意這些,可奇怪的是——你原本預期會遭遇更多的刁難,但你的管理員似乎滿足於徹底讓你與那些同夥兄倆等隔開。所以你退卻了,而這就是現在的你。沿著D艙區走——不是在底層甲板上和船一樣長的巨大主機棚,而是從側邊延伸出來的小機庫。那是一間純白的大房間,而房間中央坐著的是HANGMAN。
當看到她時,你感到胸部一陣刺痛。
那些沒見識的雙眼也許會以「大」、「笨重」來那麼稱呼她,但你明白她絕非如此。區區73.4噸重,她光滑、流暢的線條,作為一台輕盈的機甲——也很契合她作為機械化快速攻擊騎兵的角色。但這並不表示她的火力不足。她仍鍍上了足夠厚的槍灰色燒蝕碳裝甲以扛下海軍砲彈,還有她的背和手臂上都佈滿了可加載武器的掛架:機關槍、機炮,還有最重要的——長軌道砲,砲管猶如長矛般,從她的背後延伸出去。她傳統的機械架構——兩條腿、兩隻手臂、背後伸出的額外兩隻穩固的「支撐臂」。你明白有些公司已開始試驗將四足架構投入戰場,但她對你來說很完美。
你爬上梯子,爬到她的頂部,開啟艙門後滑了進去。裡頭又暗又狹小,光僅能從駕駛艙的球面偏振玻璃照入。但裡頭空間足以讓你扭動身體以坐好駕駛座。你還是能感覺到,雙腿在緊密的艙室中抽搐,你的眼皮由於雞尾酒的效用在劇烈且不對稱地抽動。操,正常來說應該不那麼嚴重。你催促自己去注意身邊的事情。
你注意到機棚內其餘的物品,電纜和燃料管線佈滿天花板、協助裝載武器的機械手臂垂吊在頭頂。駕駛座的窗戶是琥珀色的,你撥動手邊的開關後,背後的頭靠冒出插座並套入後頸。機甲系統與植入物對接,剎那間,眼前的景象被色彩校正並開始掃描任務目標(「任務編號無效:請向最近的管理者回報」)。
你感覺不到衣服與皮膚間的接觸,艙內調節後的溫度使你感覺不受拘束。可幫助神經同步性平均提高3%,這種感覺很奇異,但也不會令人不適——就像身處水中但感受不著浮力。
你聞到一股金屬的油耗味自機甲深處冒出。你原本很嫌棄這種味道;後來明白,當習慣的油味消散,被辛辣的燃燒味覆蓋時,這時才是該害怕的。
打開代餐的瓶蓋,你將嘴巴貼近內附的吸管吸了一口,嘗到了一絲淺淺的巧克力味。
而終於,在HANGMAN充能的時候,你聽到了一陣低沉、沉悶、但又令人放心的轟隆聲。在預備警戒時,將整台機甲徹底關機不太恰當:讓反應爐運轉到備戰狀態需要寶貴的數分鐘,且電源會過度放電。所以現在,她身上插入了一條有如我手臂般粗的電線(儘管這稱不上多粗),以讓她遠離船艦上的大型核能反應爐。反應爐運作時沉重的嗡嗡聲響徹整間機艙;就好像有位和藹的巨人在哄你入睡。
你將方形塑膠瓶內的食物吸光。腿也抖動的不再那麼嚴重;你閉上雙眼。外頭很冷、令人痛苦,但這裡都感覺不到。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你彎下身體,73噸重的身軀掩護在倒塌建築的外牆上。兩隻手支撐著你的重量,兩隻手避免頭上的巨大混凝土牆不會壓扁你。嗯,也許就算塌下來,也不會怎麼樣——你會受到的負荷,也不算多。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又有波攻擊襲捲而來,數波高能電磁脈衝自城市中殘破的街道中發射。它肉眼不可見,但你機上的系統可視覺化它,足以告訴你它從何而來。就在附近而已,距離一公里——不對,一點二公里,它還在移動。
很顯然,你所有的電線線材都是屏蔽電磁波的。就算被剛剛其中一道脈衝命中,也不至於讓你無法行動;也就幾個系統會需要幾分鐘重啟。但還是有些風險;通訊可能會中斷、戰術衛星支援也可能失效——靠,你甚至會丟失目標。
你彎下身體等候。廣播頻道都是刺耳的噪音,前線的軍隊吼叫著要求砲火支援,反騎兵部隊在選擇埋伏地點,指揮官一如往常冷靜快速地提供戰術支援。你轉動在後腦勺旁邊的旋鈕,掃過一輪電波頻率,找到現在正需要的頻道。一個可靠、熟悉、死板的女性聲音在不停講述戰況。
敵方的電磁運輸部隊於17號直向南行,已通過長廊。十秒前發射脈衝,幾乎命中我方一台低空飛機。正在充能……不,更正,他們的電池已經燒壞了,騎兵HANGMAN,你是最近的軍力;請你——
叮。
你從原本的小地方迸出,拋開頭頂的混凝土朝著前方衝鋒。每步前行都讓剛依靠著的建築物搖晃,使其更加搖搖欲墜。這片城區戰地到處是掩護物和障礙物——像倒塌的建築、翻覆的車輛。
你躍過角落的建築,亮出你的武器。在跳進敵方視野的那刻,你立刻觀察到某些事。這批部隊在卡車上:基本上是輛全地形的裝甲平板卡車。有台方正的大機器栓在平板上,上頭突出一大塊銅線線圈,那就是EMP發生器。因過度消耗能量,它正危險地閃著火花,向空中冒出熾熱的藍色餘燼。一批工程師正圍繞著機器,身穿敵方灰色的城市迷彩服。他們的臉都被面罩罩住,只剩兩片白色的鏡片在凝視著你。
隨後你見到有不同的眼神在凝視著。有些人向倒塌的建築的突出陰影處張望;有些人從二、三樓被炸毀的辦公室出現;還有些人在頭頂上方,在屋頂架好了機槍陣地。小小隻的人類拿著小小把的槍。
HANGMAN紅外熱影像顯示此處還有其他人存在。這是埋伏。取消任務——重複,HANGMAN,取消——
在你面前,他們都極為弱小。
在他們面前,你是食物鏈的最頂端。
在你面前,他們視你為一大威脅。
你決定了。
你一個流暢的步伐,大步前衝,手腕後伸蓄力,巨大的拳頭一拳砸在EMP發生器。工程師們大喊著跳開;但還不夠快。當中有個人被捶成兩半;他蠕動著,內臟四散在卡車平板上。其餘人都被甩退。許多小型兵器立即從四面八方攻擊你的裝甲。機艙內照滿警告的霓虹燈。但你器官系統裡一直發出的操蛋沉悶嗡嗡聲不見了。又重回一片寂靜。
假如你能親身在這裏頭,你就會留意到有個厚重的重擊聲迴響整個艙室。據說雙耳頻率擁有讓人集中注意力的功能。但這並不會。你從戰爭機器的眼裡向外看,你在跳越廣場時再次發射火箭,用足夠的力量痛扁腳下的運兵裝甲車。你拿起那塊扭曲的金屬塊,無視上頭滴落的紅色液體,朝著另一邊的部隊丟去。他們的士官長被壓扁,而他們也到處四竄。
你將身上的槍翻折出來。小型機炮自動開始向敵人還擊。所有事情就發生在一瞬間。一班小隊就在你眼前被一陣彈雨搗成馬蜂窩,粉紅色的血漿飄灑在空氣中。你的上半身在下半身固定下轉了180度,不分敵我地繞圈射擊,但還不夠快。永遠都不夠快。
完美的樣子。這就是你真正的樣子——長久以來的疼痛和抽搐感早已消散,脆弱的肉身被數百噸重的金屬軀幹替代。在腦內迴盪著的也不再是嗡嗡聲,而是戰鬥的音樂。你渴求如此,如同你渴望藥物注射那般。戰鬥吧,衝刺吧;別總想著武器終會耗盡,要想著當下。
這就像跳華爾滋:一步,一組四人小隊,方位四十五度;二步,燃燒彈發射,用不了一眨眼的時間,他們所在的建築隨即崩塌。終於,瞄準系統回來了。你再次看到了瞄準線,瞄準在散兵坑裡頭的一位槍兵;三步,他的步槍子彈無力的彈在你身上;四步,你舉起手臂飛躍而起。剛才的散兵坑已成彈坑。然後再次回到第一步;一步,一組機槍小隊,正在架設砲臺;如此重複,沒人能夠抵擋我,沒人能傷我——
你被一陣衝擊向前傾倒,身體也振了一下。你的系統又一次發出警告:這次真的嚴重了,背部的裝甲片受損。你環視一圈,一班反騎兵隊在高你二十幾層的大樓頂迅速組裝好了一架反機甲砲。靠。
你準備再次發動你的噴射火箭,至少能夠讓你飛到半棟大樓高。其餘的高度還得靠你來爬。你啟動推進器,感覺到一股熱血沸騰,思緒高速運轉,體內的每個毛細孔、每個細胞都開始奔騰,你全身都燃了起來——
然後看著摩天大樓的樓頂炸開,巨大的爆炸雲向上直竄。一架線條流暢的轟炸機低空飛來提供支援,再折返回原本的轟炸機群。你對它揮手致意,而對方機身向左傾了傾,向你回禮。
「你好了嗎?」
你震驚的瞪了一眼,你沒看過眼前這步兵,他的小隊都還在另一邊的淋浴間。現在很晚了——你沒料想到真有人會這時候來這裡,你沒那麼幸運。不過還好。他們比起在這裡沖洗身體,更常做些軍人間有的打鬧或大男人行為,而你通常不會被他們盯上。
你意識到你已經沉默地盯著他好幾秒。「不好。」你沙啞地說,脫水讓你喉嚨發疼,這也是雞尾酒藥物帶來的作用。洗澡水不斷流過你的身體。
他望向淋浴間,再看回你一眼。他們小隊在竊竊私語。有一瞬間,你的肌肉緊繃起來——身體在為可能即將發生的衝突做準備。你相當希望能夠打場架,畢竟那是你所明白的。你擁有戰鬥的能力。但事與願違。他聳聳肩,粗魯的推開你並走向另一個空的沐浴間;毛巾從你的肩上滑落。
當毛巾滑落到潮濕的磁磚地後,你整個人縮了起來。你的全身上下一覽無遺——你的一頭長髮(軍紀沒有徹底規定駕駛員的儀容),肩胛部位的皮下被強化加固;而在你的背上,交錯的鈦金屬縫隙在受傷的皮膚間隙中冒出,一直延伸到你的屁股和股溝,洗澡水流經那些縫隙,滴落地板,流入下水孔。你的身體是現代生物工程的集大成,但此時,你只想把自己捲曲成一塊,希望自己從不存在。
你踉蹌地站住身子,繼續沖澡。你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在盯著你瘦弱的身子,在觀望著你。如同動物園裡的動物般,你引起了大家的好奇。
我不知道那種玩意兒也要沖澡。
笨呀,他們當然要洗澡。他們需要從身體某個地方攝取水分;如果他直接喝水,那可會燒了他的發聲器。
天呀,我可沒想到能如此靠近騎兵兵團。沒啦,笑死。應該不介意我帶走其中一台去蹓躂吧。
你指那些機甲,對吧?
在笑聲中,他們對你滿是好奇。他們從未見過任何像你這樣的人。這是他們的問題嗎?你很明白,自己就像是個活標本。也是個矛盾體:他們對你毫不遮掩的厭惡就只是因為你、這身軀殼、或你擁有的感到有點過分的羨慕。你不確定這樣子是否有比他們就單純的厭惡你好。
你的脖子發痛。
有時候,生物工程師會要你來做些事情。
大部分的時候——就只是些韌體調整——非侵入性的韌體更新,以確保負責腦幹最原始功能的微型電腦不會殺了你。你和HANGMAN也都一樣是複雜、精密又昂貴的機器,而且也都是由指揮部出的錢。他們可希望他們自己的投資能有點回報。
所以有時會需要更多手術,通常是在機庫中進行。工程團隊發現有HANGMAN在旁看著的情況時,你比較不會在系統重啟時恐慌症發作。因此,穿上白色無塵服的工程師們會要你脫下衣物、頭朝下躺在長台上,用手術刀、注射筒、電線和微型電腦等進行作業。
這是非常需要信任的事,你對做這些工作的生物工程師毫不認識,也許——當然也許你問過他們的名字,但這又能有甚麼差?——不過他們可說是最貼近你的一群人。他們見識過你的每吋皮膚,和在皮膚下的各種東西;他們對你注射了各式各樣的化學物質和藥物;你的腦袋是真的掌握在他們手上——還有個非常十分重要的,你和機械骨架間的連線。如果他們哪裡接錯了,那就完了。
因此你決定完全聽任於他們,而他們也盡量做的越快越乾脆越好;這是種好的工作關係。當你需要改變姿勢或移動身體時,他們會輕拉或輕壓你的胳膊。此時的你在他們面前是相當脆弱且危險的,但你從來不覺得自己危險,或有任何不舒服。他們的行為像機器人般,沉著又精確,軍事級的精密度;他們有紀律、可靠、一貫的動作。成了你人生中少數能備感放鬆的時刻。
但你不會忘記你現在正在幹嘛;在你前臂(全都是人造肌肉)的所有注射針頭都是為了提升你對機械骨架的操控效率。每次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將電線插入頸托時,你都會意識到自己有所改變,變化,強化能力以便完成你的職責。
當凝望天花板時,你隱隱約能看見HANGMAN的軌道砲懸吊在你頭頂。
又一雙輕柔且慈愛般的手將你的頭髮向後推,你被這個動作嚇了一跳,你發現他們正在將光照進你的眼部植入物中,以測試你的瞳孔反應。你現在所受的這一切照料都是有要求的——這般待遇取決於你的任務結果,取決於你如何聽從命令和殺光敵軍。
對此你沒什麼疑問;若你不選擇這種生活,之後——它也會找上你。我們都生活在艱困的時代下,為了生存,我們所能做的事並無對錯之分。都是為了生存。你將這個想法在腦內推敲了一番,覺得並沒有甚麼說服力。
他們捏了一下你的肩膀,示意他們都做完了。你的心臟異常刺痛。感覺有一部份的自己還想要再躺回去,光溜溜的躺回去,哀求他們繼續幫你做手術,再繼續感覺到那份不是自己應得的接觸;但你沒這樣做。
你流暢地跳下手術台,重新穿上你的連身衣,拉上拉鍊,感覺自己明顯變了。就像戴上一副新眼鏡般——有著能與世界更清晰地交互的樣子。在你背後幾呎的巨大戰爭機器人靜謐的轟隆隆聲,在此時,比其他任何時候更加貼近。
你收緊了喉嚨。
你在狹小的機艙內來回滾動,雙手緊抓著金屬內殼。機艙正常來說有溫度調節系統,可在剛才的戰鬥中——在你使盡全力後,使得現在狹小的空間熱的幾乎不能忍受。你悶的喘不上氣;這當然也是雞尾酒藥物的副作用之一,但你知道現在不是。人的心智就像台化學機器;而你要去想如何破解它,要合理化它,使自己能繼續行動。不要再理會報酬遞減;這就是你如何在這種情況下保持穩定的方式。
儘管在如此強度下,感知都變得十分緊繃,但你的心思卻完全飄到其他地方。在這台上億元的戰爭機器外頭,在這艘距崩潰的普世城上方數哩的航空母艦外頭,甚至是在這個,因為久到沒有人知道為何而戰的戰爭而四分五裂的太陽系外頭。或許,在一顆沙灘星球上,那些你聽過但從未被侵略過,距離最近的殖民地都太過遙遠的星球上。就只有你,金屬的肌膚抵著沙子,腳尖任冰涼的海水打上來;就只有你一個人。
你打了個顫。向後壓倒。將手伸到後腦勺,將旋鈕轉低幾個檔位。好極了。你已經接通了,而且你依然感覺到在HANGMAN中不受拘束(頸口已插入,連身衣早以脫掉放在角落)。對你來說,這就是件樂事;在這隔間大小的狹小金屬空間內,衝過毀壞的街道並踩扁裝甲運兵車,這就是你力量的泉源。
而不是在外頭;不是在船上的大廳遊蕩,被桎梏在一具五呎三吋的肉身時。不是在你抽搐掙扎,需要被再次修理,眼睛充血還彈出你腦袋時。更不是當你盡全力極力想避開那些士兵時——當我沒說,完全、徹底的專注在戰鬥上。
你豎直背部並收起下巴。謝天謝地這個艙室有隔音——不是為了阻隔剛才你發出的噪音,而是因為在你思慮迸發之後,你開始啜泣,並備感折磨。無論是好的情緒或不好的情緒。你不記得上次哭泣是在甚麼時候。但可是,你也不記得上次情況那麼糟是在甚麼時候。你在駕駛座上捲曲成一塊,任情緒這般沖刷著你。
你屏住了呼吸。
在雙方交火中,你正支援好幾個小隊,你向對面的坦克用手中的槍射出一片彈雨,收音機這時響起嗡嗡聲。
HANGMAN,空拍圖像顯示南南西三哩處有一座強化砲台。監視著我們的中央交火點。請你盡快移動進攻。
你馬上從交火中後撤,躲在倒下的混凝土柱後面並趁機溜走。而坦克在你溜走後傻傻地亂開炮,將混凝土柱轟炸成灰。你體內的直覺全都表示該趁他們還在裝彈的時候衝上去佔據優勢,可是不行。軍紀就是軍紀。你見小隊們包圍並佔領了坦克。
無論前幾周的狀況多壞,都沒有現在這般糟。你已經分不清這是在進攻,還是被圍攻;無論什麼原因,這座行星城市的偏遠市區,對敵我雙方都是戰略要地。你不用去想知道為甚麼;畢竟你不是高層,也不是拿他們的薪水。但你們師已經攻打這個阻塞點兩個多月,往三個不同方向血戰,寸土寸血。而今天該是時候了:各營將再推進一哩,在中央會合,即可將敵軍分散成三隊。
敵方砲火依然和你預期的一樣猛烈。你再次慶幸機艙內是隔音的——這次是因為在這十七個小時內,戰場上滿是持續不斷的砲火聲和爆炸聲。你的抬頭顯示器顯示了前往目的地的衛星圖。你推進油門,衝過無聲的巷子,身旁的大地都為之搖晃。有名敵軍做了個錯誤的選擇,在你行進的路上跑離了掩護——你一個巴掌無情的朝他揮了下去,將他擊飛出去。
五分鐘後,你繞過轉角處一棟被燒毀的公寓大樓,看見目標就擺在你眼前。
操。
它在一棟被炸毀的公寓深處。士兵都群聚在防禦工事旁,能見到的有數台迫擊砲、榴彈砲、火箭車,和許多大砲等。倒塌的天花板使得向下看時有清楚的視野——你一眼就清楚意識到這條街也同時是友軍一段時間後為了抵達會合點的必經之地。街上在槍管的注視下一覽無遺;他們明顯想來場屠殺。
你想了想;怎麼會沒見過這堆鬼東西?這些防禦工事少說得花上好幾天的。
忽然,一聲喊叫傳遍了街上。你被對方發現了。一名穿著黑色兜帽迷彩服的中士;他大聲吼叫著,讓自己的聲音不被震耳欲聾的陣陣砲火聲蓋過。你抬起前臂開火,瞄準系統已經校正好了角度。只見他的軀幹抽動了幾下,腦袋立刻血液四濺。
這下子引起了他們注意。你輕步向前。
你躲開了射向你的前幾槍。向左,向右,向前穿梭自如於槍林彈雨之中。他們的注意力全都在你身上。大砲是肯定動不了的,但是小一號的槍砲可以。那些小組試著將裝甲機槍架設在四周,準備瞄準著你。
可這樣做都只是徒勞。你很快,你要比他們都快。但要更靠近他們一步。你的推進器冒起火光——你所剩的燃料不多了,但依然夠協助你增強跳躍,使你一躍之下躍過廣場。
你落地產生的巨大衝擊,踩碎壓扁了水泥牆和幾個士兵。地面每刻都更加的鮮紅。這個據點相當龐大,你明白到——整棟建築裡頭到處都是他們的據點。他們傾巢而出,拔起槍來。只是些輕兵器,就正常來說,你沒什麼好擔心的。但這次的數量非凡。
更多的目標湧現。你的槍管從護甲裡翻折出,無差別地盡情掃射。你的抬頭顯示器已不受控制,以你反應不及的速度來對準目標調整發射。你的自動加農砲朝著一個伍掃射,將他們都射倒在地。鏈砲猛烈地朝裝甲運兵車側邊射擊;車上頓時濃煙瀰漫,隨即火光四濺、士兵四散。你隱約注意到收音機傳來喊叫聲,似乎在請求空中騎兵隊支援;砲火聲仍綿延不斷。
在一瞬間,輕兵器全數開始攻擊你的護甲。一般都不成什麼大問題;但量變引起質變,再加上裝甲稍早出現的裂痕——這非常不妙。你環視四周,試圖找到突破口;但完全沒有空隙。他們佈下了天羅地網——將你困斃在裡頭。唯一的出路只能強闖。你瞄了一眼燃料表。只剩不到3%——不足以一躍而出,但大概有辦法助推,如果能有個起步的話。
你的主砲依然在穩定的節奏下不斷狂射、裝彈、狂射、裝彈。拳頭般的彈頭確實將不少迷彩服的士兵擊殺並擊退在地,但他們卻總有辦法又立刻補上空缺。這裡稱不上是強化砲台。這他媽的根本就是座碉堡。然後你就這樣直步走進來。
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任務。
你再次向前衝鋒,撞飛在起跑路經的所有士兵。你腿上的每台伺服馬達都完全繃緊,然後瞬間釋放,將你彈飛——再開啟推進器,將你抬升。在燃料表指向0%的那刻,一切開始失去控制。
左側的推進器要比右側的早些熄火,使得你到處橫衝亂撞。你成功的抵達高樓層,但並非安全著地,你擊中其中一台小型榴彈砲,正被你壓在身下。你嘗試著恢復姿態,翻了個身站了起來,但堅硬的金屬使護甲傷害的更加嚴重。裡頭的樣子被一覽無遺。
幹幹幹幹幹幹你娘
上頭的士兵沒那麼多武裝,也沒有太多心理準備。他們是砲兵,不是步兵。他們在阻止你上前,並發射了幾發砲彈以表警告;你大腳一踢,將他們的榴彈砲從高樓上一掃而下。下頭的士兵正往上移動。
你的腦中兩邊立刻飛快運轉——神經元和微處理器——根據四周思索出幾條結論。
1. 你聽到了很具辨識性的重複咻——咻——聲劃過頭頂:火箭彈已經升空,一發接著一發。
2. 他們肯定不會浪費火箭在次要的目標上。
3. 友軍肯定要穿過長廊了,這比計畫的要提前一點。
4. 如果你什麼都不做,幾秒鐘後,幾乎全部人都將死掉。
你正試圖擬定前往下一棟大樓的策略,也許試著擺平其中一台火箭車,此時,你整個人突然像是被往前拋。在你倒下後,你恍惚地意識到抬頭顯示器上模糊的警報,標注著飛彈來襲,大概晚了半秒後才顯示出來。你整個人跌撞在地面上,非常嚴重。你的步伐被打斷。現在,你已經不再是你(76.3噸的重甲騎兵III型快攻機械化單位),你現在是你(60公斤,脆弱的血肉之軀,頭部腦震盪、受傷出血)。
所有事物現在看起來都很朦朧,感覺都在搖晃著。想把思緒整合起來就像在蜜糖中移動一樣困難,你的雙眼無法聚焦在任何東西上。已經聽不見震耳欲聾的咻——咻——聲劃過頭頂了,但它並沒有消失。你漸漸意識到自己現在上下顛倒著,四肢垂直地面倒吊著,但軀幹仍綁在駕駛座上。
駕駛艙的玻璃裂成蜘蛛網狀,但裡頭的數位顯示器仍顯示著「出現嚴重損害:主電源 運作中,備用電源 停止運作,瞄準系統 停止運作,武器管理系統 停止運作……」這條訊息還在繼續羅列。有趣的是,通訊系統沒有故障。你將手伸到後腦勺,現在更感覺像要把手伸進牆縫中,你順利的轉動旋鈕。
吼叫。吼叫聲和尖叫聲襲來。數種聲音集結,凝聚成一人類共同的恐懼和憤怒。無數詞語在你畫面中閃過:密集火力、火箭、嚴重傷亡、空中騎兵隊、空襲、空中支援失效。他們向你過來了。是誰來了?無論是誰向你背後開槍,很顯然;你無力抵抗。此時,有句話浮現在你腦海之中。
「主電源 運作中」這代表反應爐還在運轉著——反應爐裡頭正燃燒著足以夷平整個街區的能量。
他們向你過來了。是誰來了?無論是誰向你背後開槍,很顯然;他們都不會讓你活。你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但此時每刻的思考都很值得。
倒吊在上,你想起來。你想起每件令你厭惡的小事、每一次被虐待、被不時的殘酷行為受挫,之後學會接受它們為自己人生的一部份。你想起面試官對著你測試出來的神經同步性分數盯了許久,你想起那些殘酷又折磨身心靈的訓練,在那你見到太多同袍的身體和心智都成了一團漿糊,你想起你在獨立營房時被視為相當奢侈,儘管那被粗暴的隔離開,而他們也都知道這點,你想起其他士兵起初對你完全的不聞不問,而在你的身體逐漸被人造肌肉和鈦金屬覆蓋後,轉為了徹底的厭惡,你想起他們對你做的種種欺凌,例如消毒你碰過的每件物品,他們認為你的詛咒會到傳染給別人,你想起當他們意識到他們自己是徹徹底底的與你不同時稱羨癡迷的眼光,你想起軍中沒人知曉你將重新調派的事,至今你再次想起又意識到他們是故意的排擠孤立你,你想起在你不吃不喝三天後,雞尾酒藥物帶來的嘔心反胃,感覺快要將消化系統攪碎,你想起你躺在醫務室裡生命危急,你的盔甲被海軍砲彈打穿,手也被炸飛,你想起當這一切都太過分時,你腦內的某個開關被開啟,然後你開始接受且相信這些都是應得的,你想起受過來自新兵的微小善舉,他們還不熟悉你的處境,並覺得你值得的更好,你記得你唯一被受到尊重,是當你在反應爐驅動的防彈身軀裡頭,你想起當你粉碎一台坦克跨過同伴們後,他們對你歡呼雀躍,而在幾小時後再次遇到同一批人,他們沒認出穿著連身衣時的你,還在你揮手後輕笑了下,你記得在打仗後,在機甲艙裡酣暢淋漓的做愛,直到快感和這台戰爭機器合而為一,你記得生物工程師用戴著手套的手輕柔的在你身上摸索,系統輕聲的說道:「我愛你,只要你繼續為我殺人。如果你不再為我殺人,那我也不再愛你。」
而你將為了他們這些人犧牲你自己。他們不值得你去犧牲;也永遠不可能。但你還是會選擇犧牲。你不知道為甚麼。可能你只是羔羊,太善良而不值得這個世界,也意味著得以死來豁免捕獲你的人們。可能你只是個過度幻想的傻瓜,認為一切都是自己所應得的,這是在你消逝前最後一刻為自己的合理化。這真的不怎麼重要。因為你就是你,你已經殘破不堪了,而你感到最後一絲慰藉,因為你為了他人的私慾而放棄了最後一點自我。
你伸到了後腦勺,仍然與機甲相接,越探越深,深探到你正尋著的開關,你輕觸開關——同時,你的右手也輕觸在駕駛艙上真正的開關。
絞索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