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星星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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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 +11+x

億萬繁星蓋過了所有人的視野、思緒,以及他們眼中的每個瞬間,靛藍夜空張狂自傲地恣意伸展,超現實的夜景從星沙平原的此方鋪往銀河彼端。星光碎落,觸碰到另一抹星光的瞬間連成幾何圖案,在碧綠極光布幕間穿針引線,誘人光芒全被縫在了一塊兒——那是連喘息的瞬間都無法回神的景色。

美的令人沒辦法想像,這裡是世界的夾縫。

不把星沙拼湊成塔就會消失,不去編織故事就會被夜色吞噬,不將星點彼此連線就會被抹去。

無法明白啊,這麼美的空間,卻無聲的奪取著存在。

或許這就是他們總說「最美的最危險」的原因。

夏離章伸出雙手,小小的手掌乘載著創造故事的力量。星芒匯聚在他的指間,指引著鋪遍萬界的夜藍碎沙扭曲聚集,他皺起眉頭,純白色實驗袍與烏黑長板襯衫隨著力量湧動而飛揚,金黃髮絲飛過他的視野邊界,瞳孔中映出的光芒被星星徹底佔據。沙子被賦予形體,捲成了柱狀,比起他還要巨大許多的沙龍捲就像棵大樹,直往天際長驅。

他在意念中放入女孩的身影。

——還不夠。

他在思緒中編造有趣的情節。

——還不夠。

他在腦海中注入細心的文筆。

——還不夠。

他將手放上胸口,然後獻出愛情。

隨後,沙龍捲停止了轉動。龍捲凝固,成為了巨大的柱子,輕撫繁星、擁抱極光、深吻夜色。

他們說那叫做「星柱」。

碰觸天圓的星柱,閃爍著無比光芒。抬頭一看,無數柱子貫穿了整個Site-ZH-66,有的透過星夜彼此相連,有的依然孤身矗立。夏離章靠著星柱坐了下來,然後閉上雙眼。

再一次醒來時,身邊已經坐著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女孩了。

這就是他與蘇晨的相遇。

不知為何,眼前的女孩,瞳孔中滾動些許不安與陌生,但金色瞳孔沒有敗給星光,依然燃燒著生命的意志。兩人創造出的星柱在夜空中連成一線,她走到了夏離章的身邊,默默坐了下來,直到對方醒來為止。蘇晨的手中有著與自己的星柱相同的色彩,那正是兩人守護了彼此的證明。

「早安。你還好嗎?」蘇晨側著臉看向對方,一小部分的她沒有理解為什麼這個男孩有辦法在這種情況下睡著。不過她也早就對基金會裡奇人特多這件事習以為常了。

夏離章伸了個懶腰,靠著星柱睡著什麼的還真是挺奢侈的事。

「……我沒事,謝謝妳。」他想了一會,又說了 一次「謝謝妳。」

「不,謝謝你。」

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他們靜靜望著夜空,等待著,但並沒有期望著什麼。素昧平生的夥伴在偶然之中走在了一起,微微寒風帶進薄霧,寒冷輕貼肌膚,這股涼意卻很是暢快。蘇晨抱起雙膝,呼出一口白霧。

「很冷嗎?」「有一點點。」夏離章點點頭,然後脫下實驗袍,蓋在蘇晨的肩上,兩件實驗袍的溫暖頓時驅散了寒冷。

「謝謝。」她呆滯了兩秒鐘才意會過來,夏離章沒有回話,但他將手伸向繁星。他能感覺到整個空間、整個世界正在顫抖。然後,無法以言語描述的海量星點穿越了一切物理限制,躍動於每個角落,每個瞬間,每個呼吸,每個眨眼。他們知道,這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但事情並未就此落幕。

「妳之後有什麼打算嗎?」他說「是繼續往前走,還是?」

「除了繼續往前以外,有什麼選擇嗎?」蘇晨微微一笑,笑意中似乎蘊含著深意「人不能總是停在過去,這樣才能活下來,對吧?」

「嗯,如果能這麼順利也好。」夏離章沒有留給蘇晨追問的機會。他再次閉上雙眼,寒意刺入骨髓,不過沒關係的吧。

反正——

失去時間感而弄不清過了多久,伴隨著轟隆聲,遙遠的東方立起了新的柱子。是時候離開了,哪怕再多待一秒,他都會無法抵抗心中那要他咬緊對方的生命,難堪地活下去的想法。夏離章睜開眼睛,遞給蘇晨一個沒有靈魂的微笑。

「我該走了,我們就在這裡告別吧,祝妳好運。」然後他站起身,拍拍蘇晨的肩膀,獨自向房間的盡頭走去。

「等一下,這個。」蘇晨的呼喚讓夏離章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蘇晨將他的實驗袍遞了過來。但她沒有放過在夏離章回頭的那個瞬間流露出的眼神,她看過這種眼神,那不像是為了活下去而不擇手端的眼神。正好相反。

「……答應我,我們要在外面碰頭。」

「嗯,我答應妳。」夏離章接過實驗袍,依然是那個疲憊的笑容。

他深知,自己真的不該再許下沒辦法實現的承諾了。


要道別了嗎?

被繁星點綴的夜空是都市難以看見的景色,點點星光承載了千萬光年外某顆星體曾存在過的證明,在橫跨了難以想像的漫長歲月後倒映在不經意抬頭仰望的眼瞳之中,只為在某個生命的記憶之中留下一抹流光。

但在被封閉起的這個箱庭,星星也是從如此遙遠的地方而來的嗎?掉落的星散化成沙,逐漸淹過腳尖,或許在無聲的黑暗之中沒有人會為了哪顆星星的消失而感到悲傷吧,被連接起的星高高掛在空中,光芒蓋過了一旁越發黯淡的星點。

「……嗯,是時候了。」

星沙所塑型而成的成對柱子高高聳立在兩人之間,髮色帶著黑白的少女怯生生的開口,而青年在片刻的仰望後給出了回應,隨後迎來了沉默。

故事賦予星柱形體,而他們給予星柱靈魂,最後在漫天星光之下牽起連結,劃開了黑夜的一角。

在Lucifelle剛醒來時,他便被這樣龐大的星空給奪去了心靈,水藍如同湖面映照著星光,他簡直就要移不開視線,要不是突然有人握住自己的手,他大概會這樣仰望到連自身的存在都消弭殆盡吧。

他認得這孩子,於是在稍加討論後與她一同提出了星柱的藍圖,無聲流轉的星辰脫離了天幕運行的法則在他們的指尖跳動著,也不知是出自於好奇還是對他們的認可,直到好不容易將思緒匯聚成形才安穩的留下,成為穩固星柱結構的一環

可留下了什麼,便會失去什麼。

Rainy的話絕對沒問題的喔?去找其他人吧。他想這樣安慰對方,可話語卻哽咽在喉嚨裡,最後只是摸了摸她的頭,嘴上輕輕唸著沒事的。

告別一直都是漫漫人生中必經的時刻,就算在內心做過多少次排演、有過多少次準備,到了要說出口的時候卻還是會猶豫,畢竟是那樣溫柔的孩子……Lucifelle實在不想讓她傷心。

「嗯,我知道了。」

意料之外的,他得到的回覆是如此堅定。

「我會繼續努力,所以路西先生也一定會沒事的。」

「所以……再見,等出去後,再見面吧。」

直到目送著Rainy離去後,他才脫力般的倚著柱子閉目養神,心裡縈繞著的是剛才少女所留下的約定。等出去後再見面……嗎?他到最後都沒能好好的給出回應,但既然Rainy離開時沒有猶豫,那便代表他的不安並沒有流露出來,這樣很好,這樣就好。

他想起貓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會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離去的事,忍不住在心中自嘲了一下,或許他意外的像貓也說不定。

再見……再見嗎?當個無法守約的人讓他有些因為愧疚而心跳加速,手心裡殘留著的體溫也逐漸褪去,只留下屬於他一人的冰冷,可時間不會因為他的愧疚與不安而停下來等待,最後他還是必須一個人走完這趟不會有回程的路。

於是他再次睜開了雙眼,向著注定好的未來啟程。


「叮」的一聲,電梯門左右開啟,迎接他的是清冷的空氣。

星光滲入Site-ZH-66的主要大廳,馬丁皮鞋的叩叩聲懷抱著寂寞,成為了大廳裡唯一的存在。點點星空將純白色浸染成深藍璀璨,星砂薄薄鋪滿大理石地板,隨著夏離章每一次踏步而掀起漣漪。

不知不覺,他已經用腳尖踢起了沙子玩耍。

「只要堅持就有機會活下去」什麼的,那種事情說的太冠冕堂皇了。立起星柱用上了遠比他想像的還要來的更多的力量,張開手掌,幾乎看不見手中掌握的色彩,別說是再次創造星柱了,能不能夠呼喚星沙的力量都很難說。

他知道,沒辦法再一次打造出星柱就代表著死亡。也許靠著與其他倖存者合作能夠苟且活下去,但如果因此害死同伴,他負擔得起嗎?他不是聖母,但更不想成為罪人,所以一直到他與蘇晨告別,他才驚覺過來自己正打算走向死亡。

就這樣逃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然後化為天空中那抹繁星的一員,也許就是最適合他的結局。

他踢著踏著,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前面站著另一個人,不小心就把星沙踢上了對方的腳跟。

「啊,你是……」沒想到會在這裡,也沒想到會是這個人。Lucifelle轉過身來,凝滯在原地。這種時候應該和對方問好嗎?為了什麼而問好?「你好,我接下來準備要去死了」嗎?太過荒唐的想法令他在心裡發笑,光是如此就已用盡他的思考能力。

問好是為了見面,不是為了永別,這是無論多小的孩子都懂的道理。

那為什麼,Lucifelle會像個孩子滴下眼淚呢?

這簡直就像是做壞事被抓到了嘛。

「誒,奇怪,這不是……我沒有……」Lucifelle慌忙地後退了一步,用袖子試圖遮住竄上鏡片的淚水,但狡猾的眼淚卻攀住鏡框不願散去,淚珠碎落無際沙海。難過、害怕、恐懼、絕望,又或只是一滴滄淚,無論是什麼,全都只能被這片沙海吃乾抹盡。

直到他想盡辦法抹去眼前的模糊,他才得以看見對方的雙眼。

才得以看見對方的瞳孔中瀰漫著的東西。

那是與自己相同的,淡淡的死意。

「真巧。不過,真不巧。」夏離章露出微笑,側傾著頭看著站在他面前哭成一團的男子。

Lucifelle。有過一面之緣的這個人,並不算熟,也說不上是知心好友,但到了這銀河鐵道的最終站,這種事情已經不重要了。這個人,與自己一樣吧?小心翼翼地捧著注定碎滅的自己,對著星空發誓了孤獨,如今卻碰上了沒有寫在死期上的人。

啊,這種時候,該怎麼做?

他舉起顫抖的手來穿過極光與薄霧。還不夠,再高一點,踮起腳尖——

「已經沒事了喔。」

「對不起。」任誰都讀過的課文裡,訴說著必須感謝的人太多,因此只能感謝上天的故事。那麼,他到底在向誰道歉這個問題的答案便呼之欲出。

好不容易擦乾眼淚,Lucifelle只是默默地跟上對方的腳步,好幾次想開口說話,卻不知道身為一個將死之人,應該說點什麼、做些什麼。踏出Site-ZH-66大廳的瞬間,星光也好,輝芒也好,每一束光在穹藍夜空的誓約之下都成為了更加翠燦的存在,他對著天空伸出手掌,能見到遙星的微弱光線穿透了手心。那是因為光太耀眼嗎?還是因為自己也快要消逝了呢?

他猜想是後者。

指尖的感覺消失了,他凝視雙手,發現指甲尖端一點,一點的化為沙子,落到腳邊的沙海,無法分辨出曾經的自己。

會死,這一次,真的。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

「吶,我說,」金髮少年搖了搖黑髮少年的肩膀,這才把他從比星空更遙遠的地方帶回「你看。」

Lucifelle向夏離章手指指向的地方看過去——那是無數貫穿了站點,將沙海與極夜連接在一起的星柱。

而金髮少年的手指,崩落的比他更快,半根手指幾乎已經化為星沙,被這個空間化為一體。仔細一看,不只是手指,從髮尾、肩膀、腳跟等等,兩人的身體從角落開始被吞噬著,但沒有星柱能夠守護他們了,至少這次沒有。

「你……」

「我知道。」夏離章微笑著,打斷他的話「很美,對吧?」

遠離站點的沙漠角落,夏離章似乎用盡了最後走路的力氣,雖然比他更早倒下,但Lucifelle也不覺得自己能夠走得更遠了。他也乾脆地抱膝坐下,就在倒著仰望星空的金髮少年身邊。

「你覺得會有多少人活下來?」

「嗯……一、二、三、四……至少十三個人吧。我不知道我們總共有多少人,不過我只碰到了一個人。除了你以外。」夏離章數著那些從沙海竄往天際的星柱,以及從外界刺穿夜空而下的其他巨大星柱,每一根柱子都是一份信念、一份愛,一份友情,而這些都不是他們兩個所擁有的。

「我也是,只碰上了一個夥伴。」

夏離章將視線從爭相閃耀的星點,移至身旁的人身上「你覺得你的夥伴能撐過去嗎?」

「她可以的。」Lucifelle點頭。這是他來到這個空間後,最確定的一件事。

「欸你看我。」夏離章的嘴角泛起頑皮的笑意,用雙手和雙腿在沙地上來回擺動,然後奮力撐起身體,留下了小小的沙痕「沙天使。」

「我們都要死了,不會有天使啦。」被這種荒唐的舉動不經意的逗笑了,Lucifelle忍不住吐槽了一句「說是死神還差不多。」

「我們就是自己的死神呀。」

「說的也是。」

然後,夏離章面帶痛苦地用力站起身來,伸出雙手,已然模糊的指尖令Lucifelle再一次認知到死神不是躺在地上的荒謬形狀,而是張開雙手等待必然擁抱的存在。

「要不要,再一次?」

兩人依偎在一起,手搭上手,模糊的思緒與曖昧的遙想凝聚在兩人之間。

無法存在於記憶裡的人,即使身為「遺忘」,卻也能被愛的故事如何?

獨舞於生死界線上的女孩,與朝向必然崩潰自信邁步的少女,在深夜的東京相遇的故事如何?

被無數鐵鍊深鎖,瀰漫痛苦與恍惚的精神病院,那樣的故事如何?

在台北的無盡之夜裡掙扎著,嘗試觸碰萬物之理少年們的故事如何?

必須獨自面對整個世界的笨拙少女,與必須獨自面對自己的笨拙少年相遇的故事如何?

星沙從兩人腳下逐漸凝聚,然後試圖承載著起承轉合,沙粒與沙粒搭起橋樑結下約定,成為了柱子——

「啊哈哈,果然是這樣嗎。」星沙是凝聚在一起了,是成為柱子的形狀了,但距離觸碰到天際還有將近永恆的距離與幾乎數百光年的時間,故事的力量不只不夠強大,柱裡覓不到鮮活的人物歌詠生命,沒能見到情節相扣成環,找不到起點與終點的故事無法成柱。Lucifelle望著這個小小的柱子,就像是最後的希望以這種微弱的方式重現在眼前,反而使的他更加絕望。夏離章則是乾脆地笑了出來,笑自己的天真浪漫,也笑自己這一生的愚昧無知。

「……你借過。」Lucifelle說,夏離章識相地後退了一小步,然後他——「哈啊!」一聲,星柱被他一腳踢散。

潰散的星柱卻也蘊含著少許的敘事力量,沙粒沒有重新化為沙海,卻碎散在兩人的四周,晶瑩剔透的藍紫千萬包圍兩人,點點星砂攜帶著故事的片言殘語落在他們身上,沒能阻止身體的沙化,卻帶走了那份疼痛與不安,宛若躺入母親的雙臂。這就是故事擁有的力量。

「好漂亮……」「嗯,好美。」最後還是用完了力氣,夏離章率先倒下,就倒在方才畫出的沙天使中。Lucifelle哪也去不了了,索性與他一同躺下。

「吶。」

「嗯?」

「你覺得我們兩個在最後關頭死命求生的故事,可以變成星柱嗎?」

「不可能吧。只有寫景跟死人的故事哪會好看。」

「搞不好還是有人會喜歡呀。我認識一個人,他很浪漫,總是喜歡盯著角落的小動物看,即使受傷了也不會說,即使需要愛也不會說。平常我明明不太記得他長什麼樣子的,最後關頭出現在我腦海裡的卻是他。」他哽咽道「我覺得他會喜歡這種故事。」

「我也認識一個笨蛋。她很笨,很可愛,整天都在幹些值得被踹下井的傻事。跟她在一起,我所以為的注定都不會發生,我所以為的不可能與奇蹟都被她變成現實了。」他感慨的說「我也覺得她會喜歡這種故事。」

「那這個故事要叫什麼名字?」

「你是先想標題的那一派嗎?」

「不是,但是我現在只想得出標題了。」

「嗯……『向星星……』」

「『殉情』?」

「這樣算殉情嗎?」

「不算嗎?」

「有道理。」

閒聊與朦朧之中,Lucifelle發現夏離章已經不再回應了。

「你死了嗎?」微弱嗓音中混著沙啞。

沒有回應。

Lucifelle輕輕將手搭上對方的手,卻不敢握緊。

一旦用力,兩個人的手都會碎掉的吧。

「晚安。」

「晚安。」

什麼嘛,還活著的呀。但即使這樣,他也明白,那是對方燃盡生命,在終點的星夜之下所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向星星殉情』……也許,也不壞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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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星星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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