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k1s10r0d
篇名:宿雨 The Rain Fell Overnight
本文照片由本人拍攝。
歌詞來自The Ink Spots的 Maybe。
「貴安。」
他對著自己復述了一次這句問候語。
天正在下著微雨。
雨傘傘布被雨滴敲出不和諧的合音。
他喜歡下雨天──
但他已經遺忘為何自己如此熱衷於雨天。
他喜歡潮濕的空氣。
他喜歡溫暖的空氣。
他喜歡帶著些微草腥味的空氣。
雨滴們隨著風鑽進他的西裝裡。
但他並不介意。
他走在柏油路上。他撐傘的手又摞緊了一些。
雨不停下。
風與雨劃過葉與草。
沙沙的聲響在空氣中流過耳朵。
手中持著保護自己的長棍狀物。
土壤的氣息迷住了他。
他聽到了鳥兒在樹蔭下的拍翅聲。
他想停下來。
他空閒著的另一隻手腕轉了過來。
左手腕上的智能手錶的錶面上閃爍著時間與地圖。
他感覺他自由的肢體被皮革與金屬束縛。
他彷彿透不過氣。
他歎了一口氣。
他停下了腳步。
他把雨傘收起。
雨水在他頭頂停下。
僅限他的頭頂。
車聲從遠處傳來。
他下意識地後退。
下意識地。
混雜著泥水飛馳的金屬盒如同洪水猛獸。
他舉起手中的長棍──
金屬關節的吱唧聲嚇得他拋下了傘。
他失態地向司機點了點頭道歉。
「請讓我檢查一下你的識別證。」
他從外套內袋中掏出了一片不透明的白色膠片。
它印上了鮮豔的橙黃色橫條,
以及,
被三根箭頭指著圓心的黑色同心圓。
「好了,上車吧。」
司機收起了插卡機。
車窗關起。
他笨拙地拾起落入水潭中的雨傘後,彎腰踩進了黑色的賓士中。
「Kris博士,基金會歡迎你。」
「感謝你願意繼續成為基金會的一員。」
「貴安。」Kris在後座上不舒適地擰動身軀。
Kris不怎麼喜歡狹窄的空間。他覺得私家車裡的冷氣不新鮮且混濁,又帶有令人作嘔的塑膠燃燒味。他乾咳了幾聲,便快速地戴上醫師給他的海綿口罩──醫師說那對他的呼吸道有幫助。海綿口罩固有一股新商品的味道,就像,就像,Kris忘記了那種感覺要怎麼形容;但總比新車味好,他心想。
「見外了,剛剛那只是些說好聽的官話。Kris Boone!我現在要以個人的名義來向你說一聲好久不見,哈。」司機督了一眼後視鏡便察覺了來自Kris的不安全感;便試圖用些旁人聽起來溫暖的話,好填補一下身後那位內心的裂縫。
是的,他就是Dr. Kris Boone。
他確定,他由始至終都是Kris Boone,或稱作Kris吧。
他仔細端詳著自己的新名牌。
SCP基金會
控制。收容。保護。
Kris Boone
高級研究員
員工級別:B級
安保等級:3級
Kris Boone,無庸置疑。
並非唯一的Kris Boone,同時也是唯一的Kris Boone。
「大概……還有多久會到呢?」Kris坐在後座,稍帶煩躁不安地盯著著左右來回擺動的黑色膠條……嗯,水撥。窗外的雨與路在Kris聚焦於刮水器的視野中變得模糊。路牌與紅綠燈化為夾雜藍與綠的光束,在灰暗的天空下往後奔馳。Kris深呼吸一口,將透過海綿的混濁空氣盡收肺中;他下意識地用門牙輕刮了一下嘴唇,再次開口:「不好意思?」
「抱歉抱歉,你知道的:尤其是下雨天,路面狀況不小心不行──」司機把身子壓往椅背,同時看向右車窗;緊握方向盤的雙手往順時針方向一扭──
「嘰──」「我知道了。」車輪與瀝青尖銳的摩擦聲掩過了Kris操著不純熟語言的答覆。
「可以重複一次你的問題嗎?Kris博士?啊,對了。你可以先休息一會,我們大概還有一個小時車程吧。」司機伸出右手調整了一下後視鏡,Kris的角度中正好照射出自己略帶疲倦的雙眼。「我突然不想問了。」Kris的視線掃過自己的映像後,便看向窗外。
窗外依舊白茫茫一片,雨絲在空中飄揚更令視野百花撩亂。看不透的雲或是霧帶著絲絲寒意,濃厚的二氧化碳彷彿在告知踏上此路的人再也不能回頭。Kris拉下車窗,將指尖送出窗外。
雨不停下。
雨水落在他的指甲上。
雨水落在他的指尖上。
雨水落在他的手指上。
雨水落在他的手背上。
雨水落在他的手心中。
雨水落在,他的心中。
他生在一個多雨的地方。
那裡潮濕;
那裡多雨;
那裡的食物難以保存。
他在恍惚中嗅到那舒適的、那熟悉的腐臭味。
「Kris博士,如果你有任何疑問的話,等一下到達站點後不管有
什麼事都能問我們的站點主任。」司機再次抬頭望向後視鏡。
司機的話將Kris漂泊在往路上的魂魄抽回車中。
「然後,請把車窗關上,浪費了冷氣可不好。」對方在話後接著調侃地笑了一聲:「哈,如果你是在記路的話,我就勸你不必浪費精神了──相信我,沒有人能記得住的。」
後座之人沉默不語。
他偷瞄了一下司機座的身份名牌。
駕駛人執業登記證
王尚毅
證號: A904819
「你就趁著這空閒,多多看看醫師給你的治療手冊和員工手冊吧,在那兒工作可不簡單。」一人的笑聲過後空氣便被寂靜籠罩。
Kris的手伸往皮質公文包中,指尖的肌膚傳來來自已逝之軀的寒涼觸感。「……」手部潛入了那毫不溫暖的獸皮底下,紙張乾爽的觸感讓Kris鬆了一口氣──還好文件沒被淋濕。
Kris抽出了幾份大小參差的手冊:
Kris翻開了第一章第一節。他的眼球隨著向右伸展的文字轉動。
第一頁,他已經忘記自己閱讀過手上的那一頁多少次了──這並非在誇飾他的閱讀量多不勝數──他知道他看過這熟悉的排版無數次,但並非閱讀通透而重新閱讀。
Kris的左手臂有意無意地靠上車窗,手背貼著口罩;又忽地覺得口罩中的空氣亦變得混濁難耐;手臂上的汗毛隨著著引擎彷如永不停止的震動,與雨滴那輕於鴻毛、落在玻璃上的力,顫抖著。
文字隨著車身與他空虛的右手踮起腳尖,黑字與白紙在他的眼中飄揚、散開。
-
如同那在空中飛舞的紅花瓣。
他忘記了那是不是紅色的。
他也忘記了那是不是花瓣的。
記憶是美好的。
每逢文字投映在Kris的眼簾中,他就會感到一股
一股
難以忍耐的
煩躁感。
-
-
-
-
-
-
Kris翻開了第一章第一節。他的眼球隨著向右伸展的文字轉動。
這是一場雨,而雨,雨不停下。
-
回頁次
「有點安靜對吧?」王尚毅熟練地點開了光碟機,隨手放了一張唱片進去。
音樂在轉盤調整位置的零件運作聲後響起。
Maybe you'll think of me when you are all alone
Maybe the one who is waiting for you will prove untrue
Then what will you do?
Kris把員工手冊插進眾多文檔的最底層,準備閱讀適才疊在下一層的冊子 ──
冊子?塑料膠套碰到了他的手,發出吱嚓的一聲聲響。他的視線轉移至透明塑料膠套裝著一張對疊的硬卡紙。
Kris小心地撕開了塑料袋的外包裝,將其內容物取出。
他打開了那張封面印以簡潔風格設計的紙卡片,一張與封面相似設計的光碟赫現眼前。看見光碟後他忍不住笑了出聲;他記得在自己離開醫務所前,醫師是讓他在車程期間閱讀的。
現在他總不可能讓司機讓出汽車光碟機已經被音樂唱片霸佔的位置吧?
或者,他可以?
Maybe you'll sit and sigh, wishing that I were near
他看著司機認真駕駛的模樣在內心掙扎了一下。
不,還是算了。
Kris笑著把光碟按原先的方法重新包裝好。
還是到了才用電腦看吧。
如果他們會給我電腦的話。
Then maybe you'll ask me to come back again
And maybe I'll say "maybe"
回頁次
Kris打了個哈欠。
他彈了一彈在最上層的硬質紙張。
他的視線直接落到紙張最底處,再向上望──日期是前一天,他手中猶如感受到字句從列印機初生於纖維中蘊含的溫暖熱度。
他沒忘記。
他的記憶中那是個不錯的心理醫生。
至少在他的記憶中。
可惜的是他的記憶,也僅存著醫生的臉了。
Kris的記憶力,
慘不忍睹。他可以忘記一切,他覺得他可以忘記一切;他嘗試過不忘記,他覺得他可以不忘記;
他覺得……
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
他覺得。
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
他覺得,
他忘了。
他覺得,
他忘了些重要的事。
他知道,
他忘了些重要的事。
這就是為何醫師會存在。
這就是為何人民需要醫生。
顯然地,他也是人民的一員。
他記憶的開初是一股白光。
一道圓潤、同時刺眼的白光。
而他的記憶並不從呱呱落地開始。
事後他才想起那是手術臺的光照。
「事後」,是的,療程以後。
回頁次
他的手轉向幾張單行紙交疊而成的筆記本,被觸動的紙張發出嚓嚓的摩擦聲。
恍如一道光,不,那實際上就是光,醫院無影燈的燈光。我在光芒的呼喚下被喚醒;如同迷途的旅人一般,前路被它所照亮。
我不敢相信我會遇上那種事情,當時的畫面仍歷歷在目。
我……過了七個月,才能勉強在醫師的幫助下恢復我過往大部分的記憶……但我感覺不到任何事。你可以說這是一種痛苦,或說是一種折磨──儘管腦中的場景栩栩如生,但我……卻像是一個局外人一樣,心中的情緒感受不到一絲波動,恍如那些並非我親身經歷的一般。
一開始,一切都像80年代的電視一樣。記憶是腦海中翻騰的波濤,而時間線又如同雨針落下,不受控地摻入其中;它們在我心中猶如黑白電視中的雜訊與鬼影──可分辨出,卻又模稜兩可。
然後,訊號們在醫師的執導下慢慢穩定下來。
醫師們告訴我記憶分為兩種:外顯記憶與內隱記憶。外顯記憶,或者叫陳述性記憶吧,是人過往所經歷的事所拼湊而成;內隱記憶,或者叫程序性記憶,則由行為習慣這一類無異是之中產生的記憶而成。
我當時錯愕的看著圍在床邊的醫師們──他們的聲帶中發出我不可……無法理解的零碎聲音。但七個月,七個月後,我總算能將那些交織的片音理性地組織成一片。該怎麼說,有種學習新語言的感覺吧;但並非像成人一般在語言的基礎上學習一門新語言,而是像初生嬰兒一樣牙牙學語。每一個字對我來說都是種新體驗,每一種句式都讓我感受不到自己曾經的存在。
醫師們說陳述性記憶與程序性記憶同時丟失實屬少見,一切都得由底做起
直至現在,我才能在字典與文獻的幫助下表達出自己的內心與情感。
但老實說,我覺得自己的本我Id、自我Ego與超我Super-ego無法合一。
在這二百多天裡……醫師與治療師日以繼夜地拯救我。但我……始終認為我並非如斯重要。
在我對著空白的天花板入眠時,我越發感到痛苦、憤怒、孤獨、悲哀、無助,與五味雜陳。
我的身體與意識連結不上。即使它們栩栩如生,但在我眼中仍有一道隔膜,將我與我分開。
我不明白,為何基金會要投放資源在我這種……劫後餘生的廢人。
一個連母語都能忘記如何使用的廢人。
一個,連程序性記憶都能丟失的廢人。
其中有詐嗎?
但我想不出為什麼。
我是一個在意外中,對摯愛見死不救的……廢物。
基金會想要利用我的愧疚令我更忠心嗎?
不對。
不對。
基金會是冷酷,不是殘酷,更不是血汗組織。
……Cr…aig……Boone……我的愛人
……我感到抱歉……但我同時亦感受不到自身真誠的歉意。
……
「Craig……」Kris搖了搖頭,將混亂的思潮撫平。
車身突然為之一震,「抱歉。」Kris聽出了王尚毅略帶顫抖且刻意壓低的聲線。
「不……不,怎麼了嗎?」
「路障而已。」
「……嗯。」
回頁次
一張黃紙隨著車子的震動在文檔堆中飄出,嘆息聲緊隨在手指與紙張、視線與文字的接觸。
SCP基金會機動特遣隊成員Craig Boone不幸於公元二零一四年九月三日下午九時因公犧牲。距生於公元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七日,享年二十六歲。
茲訂於二零一四年九月七日(星期三)上午十一時,在臨時站點Site-28設奠家祭三時。公祭隨即於下午二時出殯,安葬於基金會成員紀念花園。
謹此訃
聞
Kris盯著上面的字好一會,腦海中逐漸浮現出當日目送愛人被火化的場景。
他當時並沒有哭,當時的他腦海中仍被混沌的思緒攪動;他只留了在現場不夠10分鐘吧,就被醫師以健康理由帶走了。
他現在也沒有哭,現在的他心靈中未帶一絲波動或動搖;他只看了那訃告不足10餘秒吧,就因厭惡無情的自己放下它。
Kris的腦海中浮現了與Craig相戀的快樂時光,Kris的腦海中閃過了與Craig相處的和諧日子;
他與他之間的每一次衝突、每一次和好;
以及那場意外;
但他內心仍舊波瀾不驚。
無論他記得他們之間經歷過多少甜蜜,無論他記得他們之間共同度過多少磨難;
儘管他的記憶中有他們在基金會下生存的每一日;
他仍覺得不真實。
他仍覺得自己是局外人。
他多希望一切不是真的。
他多希望冷酷的也不是自己。
他多希望死去的是自己而不是他。
他?他不僅沒有死去;
他亦未曾存在過。
請勿留戀已死之人。
Craig Boone已死。
「還有多久才到?」他緩緩開口。
回頁次
「不遠矣。嗯……」司機扭動方向盤的身體向左微傾;Kris在後視鏡中窺視到對方微微張開的雙唇,卻瞬即合上,欲言又止的身體語言一覽無遺。
「我記得你上一個小時也是那樣和我說的。」Kris將手上的文件疊好,注視著車窗的雙眼仍未見路。他的低頭掃了一眼手錶,視線又瞄準了汽車導航的螢幕。「有嗎──」司機空出的左手伸向導航,將其扭向自己;螢幕上貼上了螢幕防窺片,剛好讓Kris看到的內容只剩下一片黑;「不行喔,你沒有權限看這個。」
「哈,鬧你玩的。你看了也沒有用。」王尚毅看著Kris因遲疑而顯得錯愕的表情詭笑一聲:「親愛的Kris博士,這個地圖只有我看得懂,所以別想吃掉我喔?你可不會知道剩下的路。」
「別開玩笑了,我怎麼會……吃掉?你……?」Kris的腦神經在處理那個對方半開玩笑的動詞後進入短路。
吃掉?
……吃?
Kris並不完全了解這個字的含義;他明白進食這個動作,明白吃東西這個行為,亦明白食慾為何物;但他覺得要拼湊起此字的詞義時,他腦海中還是缺了一角拼圖。
「抱歉,我有點走神了。」Kris拍了拍大腿,設法讓自己忘記這個執念後,便翻開了下一張紙。
香港生死登記處
BIRTHS AND DEATHS REGISTRY, HONG KONG
根據生死登記條例規定而備存的死亡登記記錄內一項記項的核證副本
CERTIFIED COPY OF AN ENTRY IN A REGISTER OF DEATHS
KEPT IN TERMS OF THE BIRTHS AND DEATHS REGISTRATION ORDINANCE
(1) |
登記編號
Registration No. |
W11TZ0 |
(2) |
死亡日期及地點
When and where died |
二零一四年九月三證實死亡
CERTIFIED DEAD ON 3 SEPTEMBER 2014
鶴嘴半島
D'AGUILAR PENINSULA |
(3) |
姓名
Surname and name |
CRAIG ENCELADUS BOONE |
(4) |
性別
Sex |
男
MALE |
(5) |
年齡
Age |
二十六歲
26YEARS |
(6) |
所知的職位或職位及國籍
Rank, profession or
Occupation and
Nationality as far as is
known |
CORRECTIONAL OFFICERS
美國
AMERICA |
(7) |
死因
Cause of death |
事故傷害
INCIDENT INJURY |
(8) |
申請人簽署-身份及地址
Signature, description
And residence of
informant |
CCNA 960/2014C 由香港死因裁判官 VADIK WEI 簽發
CCNA 960/2014C ISSUED BY VADIK WEI CORONER HONG KONG |
(9) |
登記日期
When registered |
二零一四年十一月十六日
16 NOVEMBER 2014 |
(10) |
登記官員簽署
Signature of registrar |
簽署(賴仰瑜)
SIGNED(LAI, YANG YU DIEGO)
地區登記官員
DISTEICT REGISTRAR |
現證明此乃本港死亡登記記錄內一項記項的真實副本 本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CERTIFIED to be a true copy of an entry in te register of deaths in Hong Kong 22nd day of DECEMBER, 2014
警 告:任何人士,如(一)塗改本證書內的任何專案或(二)明知證書為偽造但故意施作真實而使用的話,可能會被檢控。
CAUTION: Any person who (1 )falseifies any of the particulars on this certificate, or (2 )uses a falsified certificatie as true, knowing it to be false, is liable to prosecution
Kris用指甲輕輕刮了一下印在影印紙上的CRAIG ENCELADUS BOONE,閉上眼;他深呼吸了一口,已逝之人……嗎?
他記得那次意外的一切,以及,臨時站點Site-28在哪。
他記得對方喜歡的鮮花,他記得對方熱愛的烈酒。
他想給他送花,他想陪他喝酒。
他的腦中亦記得那次意外。
但,嗯,有點太遠了。
不一定會批准。
他在心中,
暗想。
回頁次
Kris望了望窗外,朦朧的景色中稍微顯出大廈的輪廓。前方似乎是一條直路,司機腳下的油門已被踩盡;他們正以肉眼無法對焦的速度前航。他看著車殼外的一切向自身後方飛馳之際,他亦產生了一種自己被強力壓往座椅的錯覺。
Kris有形的肉體被壓在椅上;但他無形的靈魂穿過實體,穿過一切,被拋後好遠好遠。
Kris覺得自己的靈魂跟不上他的肉體。
Kris覺得自己的肉體跑太快了。
一切都太快了。
它跟不上。
它再怎樣都無法跟上。
到最後他的靈魂僅是命懸一線地勾在他的肉身上;靈魂只剩下被拖著跑的份,它痛苦地掙扎著;它不惜被拉 扯 得 許 長 許 長 。
許長。
直至不見其影。
直至無人記起。
難以追溯。
社會性死亡。
Kris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吸氣──呼氣──深呼吸,他揉了一下因閱讀與思考而疲倦的雙眼;再而靠著後視鏡的倒影,盡力梳理好可能被椅頭枕揉亂的頭髮。
Kris挺直背,稍用力在座位上伸展著筋骨。在把所有的文檔物歸原位後,他抽出一疊智能卡與護照之類的身份證明文件,逐張查看:
上面印著自己當年的模樣。
一二年嗎?當時的自己看起來真年輕。
Kris又翻了幾頁,裡面釘著幾張退稅票據與不同顏色的蓋章。
將它們與護照頁連結的釘書針早已泛出鏽紅色。
身分證上在車內的光照下反射出淺淺的刮痕。
Kris用手指刮了刮上面會反光的金色晶片──這是無法抗拒的本能。
他覺得那張照片拍得不怎麼好看。
他皺了一下眉,反正員工識別證不是那張就好。
和身份證一樣,Kris將它置於燈光下端詳。
在光的側射下,條碼與稍淺於背景色的防偽圖案此刻亦隨著邊框化作金色。
嗯,這張的照片比身分證的好看得多。
就連晶片的部分看著也比身分證上的高級不知好幾倍──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上面印著Level 3與Access Card字樣。
得要好好裝好這張卡,否則有機會會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
噢──還有,雖然只是3級的門禁卡,但也千萬要小心不要讓那些橙色的小傢伙順走它。
學會教訓。
Kris將每一張智能卡像撲克牌一樣擺弄後,再照著自己心中的重要標準排列好,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外套內袋中。
鐵盒子中的二人突破迷霧,建築物的輪廓在眼眶裡逐漸清晰。
在許久的沉默以後。
自然的雨聲終究超越了前方歇息著的人工機器運轉聲。
「好,我們到了。」司機踩下煞車,扭身向左看向整裝待發的乘客。
「……」Kris執起他的公事包,正作打開車門之勢。
「等一下。」司機將鑰匙拔出後搶先一步走出車廂。
……
車門合上。
「……謝謝。」Kris看著為他開門撐傘的王尚毅。
「不不,這是我應該做的。」對方搖了搖頭,便繼續前行。
車外的空氣在下雨後雖清新卻潮濕;除雨滴聲外只剩並肩二人的腳步聲在空氣中迴盪。
……
謂不諳世事
可恥
因由那不齒
之事
你毫無猶疑
而始
……
……
在雨中漫步而行的二人在一座只得兩層高,裝潢簡陋的水泥建築前停下腳步。
Kris抬頭看著那寥寥可數的層數,腳下的步伐遲疑了一下。
但當那不起眼的機器在掃描二人的門禁卡後,閘門鎖隨著一聲喀嚓打開,他舊的疑問同時亦被解開;卻又生出新的疑惑;他甚至有一瞬間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那個……」Kris指向王尚毅收起門禁卡的手,「C級?」
王尚毅轉身將雨傘放在傘筒裡後,為Kris打開鐵閘;即使背對著自己,Kris彷彿還能看見對方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起:
「是的,剛剛沒自我介紹真是抱歉。」
待兩人都走進陰暗的建築內部後,對方替自己關上了閘。
「……」Kris等著他開口說話。
王尚毅在樓梯間前停下,回頭看向身後的人。他們對視了一剎那後,他就從內袋中掏出屬於他的識別證。
「我是王尚毅,機動特遣隊『三段論證』的第一小隊『前提』隊長。」
SCP基金會
控制。收容。保護。
王尚毅
特工
員工級別:C級
安保等級:2級
「抱歉,我……一開始還以為你只是一個司機。」
「哈哈不用道歉的,放輕鬆點吧。可別跟丟了。」對方開始走下樓梯;Kris扶著牆邊緩慢地緊隨領路人。
牆上水泥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樹皮,那是兒時在公園玩時的肌肉記憶嗎?
但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大概。
梯階拐了好幾個彎後,身前的人腳步才在一道木門前停下。
一同停下的還有在水泥樓梯間迴盪的腳步聲,但適才鐵閘開關產生的耳鳴聲似是持續到此刻。
王尚毅轉身看向自己,開口。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
「歡迎來到我們最終的歸宿──」
對方同時推開木門,亮光湧進Kris的雙眼中。
一片白的視野中首先出現的是兩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