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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ndraki作為一位Site-17研究主管,終於從基金會獲得了光榮退休的機會。
O5議會曾經為此開過一系列的會議以及評估,討論著是否該為Benjamin Kondraki博士──這顆曾經被認為是太危險又太有價值的未爆彈──進行記憶刪除的作業。這是他們的老傳統:活著離開的人,註定無法帶走在這兒待過的人生。但因多份正式與非正式的申請書往來,他們只得反反覆覆的核對著前幾任議會成員留下的資料、以及Glass博士與他做過的每一次心理評估的紀錄、同時估算著為這樣一位奉獻大半人生於此的站點主管做記憶刪除的高昂成本。於是最終,在考量Kondraki博士本人的身心狀況、並且多方權衡之後,議會決定:同意由其子Draven Kondraki特工所提之Benjamin Kondraki的退休申請、以及其附加要求之「不為Benjamin Kondraki進行任何記憶刪除之作業」。
從為父親提出申請,直到這項申請得到核可,前後花了近一年的時間。Draven明白基金會對父親工作效率何其留戀,甚至縱容他浪費多少人力去達成一項重要卻危險的任務、或是宣洩他的私人慾望。他們曾經以為,Benjamin Kondraki若不是死於議會不得不的處決,就是他自找的各種原因;他們從未料過,這樣的人也能有活著退休的一天,而這同樣也是Draven Kondraki自己沒能奢望過的結局。
無論他怎麼捏自己的臉頰、賞自己耳光,那些真實的痛覺都同那張蓋上O5議會大印的人事書刺進他的海馬迴,多次讓他禁不住的差點落淚:他與父親在這個地方長大,他看父親在這座監牢受苦,而現在終於,他讓父親從這個煉獄解脫。
如夢一般的結局。他禁著淚,誠懇地向眼前的人事主管道謝。此時的他正在一具染著綠髮的青年男性的身體裡,露著那雙好似歷久不衰的燦爛目光,他的神色從來都如此光彩,卻又如此空洞的,對著Draven輕聲回應道:
「這是那個可憐的傢伙應得的。」
可憐的傢伙──就在這男人這麼說的同時,Draven不禁往那人眼裡的更深處望去,瞧那如陽一般的灼瞳,在背光底處隱隱閃動。Draven知道,那句話裡頭飽含著許多他可能無法想像的欽羨與無奈。同時他的心裡也浮上了更多的疑惑:為何儘管時間流逝,眼前的人依然保有對他、對自己、甚至對整個世界的記憶而從不迷失於其中?為何與父親共事了半輩子的他,最後能夠擁有的卻大不相同?所以Draven在與這人深情擁抱之後,他在稍微猶豫之後問出他心中的疑問。
「小鬼,你知道嗎。」人事主管一副雲淡風輕地說著。儘管Draven此時早已是他自認為足夠成熟的中年男性,但或許這點年歲對這人來說仍然是個毛頭小子,他的存在只佔他人生歷史中的一處畸零地。「你爸現在大概是最幸福的普通人了。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擁有那麼普通的幸福。」
Draven似乎可以理解。
他的父親終歸是個肉體凡胎。而現在正是歲月開始憐憫他的時期。
然後他再次與人事主管擁抱。當他的下巴跨在這人冰冷的頸脖處上,他知道父親已經比他、比任何一個曾經與他交好的同事們,要來的幸福無比;而Draven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父親感謝這些為他留後路的人。他同父親討厭這個剝削人命的基金會,卻又暗自慶幸他在這裡遇上了生死之交,願意目送著曾經共患難的成員早他們一步得到救贖。
於是Benjamin Kondraki從基金會光榮退休。
時年七十五歲。
被確診為阿茲海默症患者,也就是俗稱的失智症,他的父親因此得救。而Draven的心裡十分複雜。
Benjamin Kondraki被安頓在距離Site-17附近市區的一間社區住宅裡。這是Draven花了近十年的儲蓄為父親準備好的安身之所。考慮到父親現在的狀況,他想過是否應該請位傭人來替他打理生活起居;但很快的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即便父親已步入人類生命的晚年,他依然有些奇怪的脾氣──尤其在面對陌生的人。光是他那完全捉摸不清的情緒起伏大概就足夠嚇走人,同時把家裡弄得雞飛狗跳。因此Draven決定冒些風險,在上班之餘盡可能抽空出來照顧父親。所幸Clef博士在生前向上級申請,將自己升職為特遣隊的訓練官,退居幕後,他的生活才得以不再需要為任何的外勤任務耽擱,他才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活著」。
如果是剛過而立之年的他,肯定會認為這個職位何其無趣:看著受過基礎訓練的新面孔加入、容光煥發的期待著什麼酷炫的任務,然後為他們準備適當的教學內容及訓練,幫他們調整、升級、演練、引導實戰……對於一個拚勁十足的年歲來說,幕後沒有所謂舞台;但當他多活了一些年歲,看盡各種生離死別,然後回頭一望,父親已在暮年之時垂垂老去,他才逐漸明白:能夠在誰的身邊活著、愛著、陪伴著,那段人生才足夠圓滿。
所以,Draven終於明白當時Clef偷瞞著他做這樣的職位調動,其用意為何。
「Clef!我知道你跟爸爸時常有肢體衝突,但你這次未免太超過了!」
Draven還記得他曾經氣急敗壞的衝進Clef的辦公室──在這之前的一小時裡他一直待在Site-19的醫療部門,心急如焚的看著躺在救護擔架上,腹部鮮血淋漓的父親奄奄一息的躺在上頭,直到醫療人員向他保證一個禮拜內能夠將其復原如初,Draven這才安心的將矛頭指向這個罪魁禍首。他看過多少次他與父親之間玩鬧性質的衝突,但大多都是以一些輕傷收場;唯獨這次卻像是這人單方面的欺凌,將當時手無寸鐵的父親開了個血流成河的洞。Draven根本無暇多思,他也無從辨思,深怕這是某種處決,因此他只有氣沖沖的跑向Clef,要求一個解釋──儘管這不一定能讓他對其行為釋懷。
只見眼前這金髮男人豪不在意的挑起半邊眉,把菸頭移開,吐出一陣雲霧,這讓Draven又不禁更加激動的兩手拍上了Clef的辦公桌,憤恨不平的叫喊了一聲「Clef!」,反作用力讓他的手掌疼的麻痺了瞬間,卻不動搖他瞪視著Clef的烈目。一觸即發的對峙無聲瀰漫,良久之後消散於Clef的吁聲長嘆。
「這是為了Konny。雖然這麼說你大概不會相信。」異色瞳沒有對上他側邊那雙慍怒的綠眸,只是老態龍鍾,話語悠悠:「我覺得這次Konny的人生已經過的足夠好了,我能做的也差不多了。這大概也要感謝有你一直在照顧著他吧。」
「你在說什麼?」Draven不解,無論是對那副淡然,亦或是那番話,他因而迫然的吼著:「你差點要把爸爸給殺了!然而你卻覺得這對他是件好事?他已經不年輕了,身體可能無法承受更多的傷害,就跟你一樣你知不知道!」
「是啊。我們都不年輕了。真他媽是件難得的好事。」
金髮男人緩緩將菸放在唇上,他再次吐出了徐徐的飄然,而後閉上眼,嘴角流露著一道淺弧,在燈光下異常的飽滿刺目。
Draven愣愣地看著這人靜默。在接下來的悄然無聲裡,他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或許是因為Clef的笑容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坦然,他開始懷疑起這一切是否因為那三隻眼睛看透了些什麼,才做出的決定。一時之間,Draven反而還有些手足無措。
兩天後,長期被化學昏迷在Site-17裡的SCP-239突破了科學的抑制,以一個充滿憤怒與憎恨的青年女性之姿甦醒。她昏睡期間從來都記得這世界如何待她,因此在這一發不可收拾的收容失效中,Site-17的現實被剝奪,成了她掌中的人間煉獄。Alto Clef受到O5議會的指派,率領一眾特工前去平息混亂。
在那個混亂的當下,Draven正在Site-19為剛加入特遣隊的新人進行職前訓練,而他的父親,那位Site-17研究主管,正安然的躺在全基金會最高端也是最安全的醫療機構內,等待痊癒後的甦醒。
然後下次他們再見面,他與父親站在濕潤的草泥地上,而Clef,據那些人所說,就躺在這片廣袤之下的一角。
父親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但Draven依然從那凝重的神色看出,他的心裡該有多麼洶湧的波濤在翻騰,承載著許多複雜的不甘、懊悔、留戀、與想念。
於是他的父親作為一個普通的瘋子活了下來,並且成功退出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這大概是許多為基金會工作過的人都希望走到的結局;然而他們不曉得的是,父親為了這一步,他犧牲了多少東西。
──比方說記憶。
在那之後Draven將所有上班以外的時間都拿來照顧Benjamin。從來沒看過、更沒經歷過人生末段的他,這時才發現,他所面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未知,甚至充滿著恐懼。尤其當他發現他人生中最熟悉的那人朝自己凝望而來的目光是那麼的空洞呆滯,他便更加無所適從。
他的父親,正在漸漸遺忘他。
「爸!吃飯了!您先坐下來吧!」
Draven將準備好的晚餐擺放在飯廳的餐桌上,他才看見父親在客廳迷迷茫茫的來回踱步,一下在書櫃翻找著什麼,一下又在桌子底下搖頭轉腦,然後動作虛緩的站了起身,拖著那雙看上去無力的腳細碎的移動。Draven看的有些焦心了起來,連圍裙都顧不得脫,快步走上父親身後輕輕抓住他的肩,叫喚道:「爸!吃飯了。您在找什麼嗎?」
然而父親卻是頭也不回,甚至似乎是反射性的用那雙粗糙且顫抖的手撥掉了Draven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他沒有理會Draven眼裡瞬煞間的的愣然,只是自顧自的喃喃:「我的……我的筆記本……操,放在哪裡……」
「筆記本?」
Draven愣了一會兒後才想到,父親在找的那東西應該就是一直與他寸步不離的那本老舊的活頁筆記本。那裏頭積纂著父親畢生的創作構思,可以說是他的人生自傳也不為過。自打他有記憶起,就看著父親把乍現於腦海的靈感紀錄在那上頭,每添上一頁新紙,總意味著他的人生也添了一段光陰。而現在父親大概又有了什麼他認為非紀錄不可的點子,只可惜這個時間他應該做更重要的事。
「爸,晚點吧。您得先吃飯了。」Draven抓住父親的臂膀,耐著性子嘗試哄他:「吃完飯我再幫您拿出來,好嗎?」
「媽的,所以你藏起來了!操!」
父親突然之間轉過身來,怒目橫眉的瞪向Draven。「你他媽為什麼要藏起來!你是不是想要偷我的點子!」他口沫橫飛地咆哮了出來,這讓Draven嚇了一大跳。他沒想到父親會因為他一句無心之言而起這麼大的反應,幾乎是在一瞬之間,Draven甚至感受到父親對自己的敵意。說實話,他有些害怕,但軍式訓練教會他壓抑躁動的情緒,因此仍心平氣和的對父親說道:「我沒有藏起來,爸爸。您本來就把它放在您的書房裡。等會兒吃完飯我會幫您拿下來的。」
「我他媽現在!就要!」Ben扯著嗓子大聲破罵:「你放開我!」
他的話語充滿憤恨不平的情緒,一股勁兒的甩開了Draven的手,正當他要往二樓樓梯走去時,Draven再一次嘗試攔住他:「爸!您至少先吃些吧。餓著肚子腦袋也不好使。」
「你懂什麼。我不需要!你不要妨礙我!」
Ben氣呼呼的把Draven推到一旁,一隻腳剛踩上樓梯,Draven才又想出聲喚住父親,卻換來他那蒼老卻堅硬的吼聲:「我不需要你!你走開!」
他一眼也沒回頭看看他的兒子。而如果他這麼做,他應該會看到他兒子那倍受打擊的樣子。
父親的那句喊聲充滿著不耐與對外人一般的躁怒。他這些情緒在過去從未衝著Draven表現出來,然而此刻父親面對他的種種憤躁,似乎正意味著他壓根兒就不把眼前這一手被他帶大的孩子放在眼裡。他踩著氣憤難平的步伐緩緩走上黑暗無光的二樓,Draven就愣在樓梯口,看著父親摸黑,他猶豫著該不該至少上前替他開個走廊燈,但方才父親的那些話語就縈繞在他耳裡,「他不需要他」,痛心之情讓他頓時失去前進的動力。
即便他明白那或許不是父親的本意。
Draven就這麼呆愣的在樓梯口等了一段時間,看著父親終於如願的那到他的那本破舊不堪的筆記本,步伐深緩的走下來,那副每踩一步就像深怕要踩落空的樣子,讓Draven的心油然升起一股心疼。於是他仍然走上前想牽起父親的手扶他下樓,可那一瞬間父親一股氣兒的又甩開了他的善意,這讓Draven只好不知所措的在父親的身後站著,看他的背影茫茫,坐上客廳沙發。他翻開筆記本並拿起筆,終於要將他的曠世之作延續。Draven靠在牆邊等待著。
但是良久之後父親仍未有更進一步的動作。Draven瞧見父親的表情開始掙扎,嘴裡還嘶嘶低嘖,他正想上前關心父親,突然間,父親一個怒火油生,就把手上的筆給往電視機的方向用力的扔了過去──看上去父親確實是使盡全力的要把電視機給砸爛,但手在揮出去的當下又因為年老的顫動而失去力道,那枝無辜的鉛筆就這麼在桌前地面上斷了芯頭。即便如此,Draven仍為父親這突如其來之舉所驚。
「爸,您還好嗎?」
Draven終於鼓起勇氣走上前,將地上的筆撿起來放好,然後坐到父親身旁。他看著父親無助的雙手抹起了臉,越抹越使勁,伴隨著低聲的哀吼,差點就把眼鏡給推了下來,Draven這才趕緊接住那副老花眼鏡,喊了幾聲「爸」,抓住他的雙手好讓他平靜下來。就在父親的肌肉終於逐漸鬆緩,讓Draven得以將他雙手放在椅子上時,他才看見父親的眼裡,盈著泛光的微紅。
「我忘記了……我忘記了……我剛剛的……剛剛的……」
父親像是思緒跳針一般,不斷呢喃著這些片段的字句。他的話語都同他的手在不安顫抖,然後他垂下頭,雙手死命的挨上額頭,卻無法從腦海找回那點閃瞬而逝的記憶。他的腔音愈發模糊,Draven看著父親這副模樣,卻不知道他能為他做點什麼。於是只好一邊回想著記憶中父親如何安慰一個瑟縮哭泣的男孩,一邊將手攬過父親的肩膀,輕拍著,靜默著,讓父親在失去記憶的悲痛中流淚。
父親沒有推開他、沒有對他咆哮、沒有衝著他怒罵,只是像個再也無法倔強的熊孩子,為了自己剛得到又突然失去的寶物懊悔的哭泣。而Draven此時也感到愧疚:如果說在剛才就讓父親拿到筆記本,讓他寫下他早無法維持太久的記憶,是不是他心情就會好過些?是不是他也會更加甘願些?
但是過了會兒,父親也忘了他為什麼在哭。他甚至也忘記自己為何拿著這本筆記本。當Draven拿起面紙替父親拭過他臉上的淚,那面容蒼老的男人忽然又揚起慈祥的笑容,笑笑地讓Draven把他視為珍寶的這本筆記拿回它應該待的地方。隨後他從Draven的勾肩毫無依戀的起身,走向飯廳,才淡淡的驚呼道:「喔!該吃飯了!」
Draven手裡握著父親交給他的黑色筆記簿,視線直望著父親漸遠而去的身影。父親與他之間的互動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溫度,就好像現在他在父親眼裡,只是個好像可以感覺到是誰、卻不再記得他應該是誰的過客。他迷迷糊糊的接受Draven對他的照顧,然後又搖搖擺擺的從他兒子對他的的愛中抽離,茫然的走向Draven完全沒有頭緒的遠方。
他現在在父親眼裡到底是誰?
Draven不曉得。
至少他知道,那雙滄桑的翠綠眼珠幾乎再也沒有與他真誠的對望過。他再也沒能走進父親的眼裡,那麼他的心裡是否還住著一個名為Draven Kondraki、他的兒子、他那畢生摯愛的男孩?
Draven無法曉得。他只有壓抑這股沉痛的心,繼續陪伴父親。
Benjamin Kondraki,一個前Site-17研究主管、一個曾讓所有人聞風喪膽的傳說、一個為了他人傾注一切生命與愛的父親,如今只是一個需要被照顧的孩子、一個必須藉由藥物來支撐基本生活能力的老人。每當Draven極其耐心的等待父親遺忘那些讓他暴跳如雷的原因,然後再若無其事的像在哄騙著一個孩子去做任何事的時候,他才回想起自己還小的時是不是也像這樣,讓父親苦惱,又讓父親放不下,直到溫暖的雙臂擁上他,熟悉的安全感才讓躁動的情緒回歸風平浪靜。
當父親狀況穩定的時候,他便喜歡講述那些他年輕時的風光大事:包括他如何在生死前線穿梭,收集各式各樣的珍貴照片;或是他如何在處決吸血鬼公爵時,僅用幾發銀子彈、一桶貓尿、以及一台風琴,解決了那個基金會一直以來束手無策的項目;以及他又是如何在那個Alto Clef被巫魔幼女控制心智大亂Site-17時,用一群蝴蝶和一把西洋劍,與那撒旦大戰三百回合。父親講到他特別喜歡的回憶,就會開懷大笑;儘管這些故事在近期他已重複了不下百遍,Draven依然會向他微笑,哼哼嗯嗯的回應。他總是看著父親好久不見的豪邁笑容,視線朝著Draven捉摸不到的方向延伸,就好像父親在一座空曠的演講廳裡自顧自的口述著他的一生:他在對他的「聽眾」發表,而非與他的「兒子」分享。
或者是當父親要拿些他自己想不起來放在哪兒的東西時,他會雙手微顫的朝著Draven指過來,一邊緊皺著眉努力思考,一邊嘴裡喃喃著「嘿你……幫我拿下那個什麼過來……」的時候,Draven便會感到一陣揪心。因為他幾乎再沒聽過父親叫喚他的名字,彷彿他們之間就是個同寄屋簷的陌生人,他連現在父親如何看待自己都不曉得。
「和一位失智症患者相處,要學著陪他玩『角色扮演』。」
Draven想起在父親被確診剛不久,Glass博士這麼叮囑過他:「他們常會忘記他們當下的至親,因為他們對的記憶會從越新的開始遺忘。也就是說,面對已經長大成人的你,Kondraki博……你的父親可能會不認得。在那種狀況下如果他不願配合你希望他做的事,那麼最好先順著他的意,觀察他,用他當下的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來哄他。」
這意味著Draven必須要去適應用「兒子」以外的身分和他活過一輩子的父親相處:比方說當他父親對他叫囂,說他原本今天要看過的文件怎麼通通不見了的時候,Draven得扮演父親的前副手Eskobar博士,和氣的說那些資料他通通簽完章了,用不著擔心;或是當父親焦躁不安的在他的房間四處翻找,憂心忡忡地說著SCP-330怎麼不在他的辦公桌上時,Draven這時得模仿Gears博士,平淡的報告著他已經將那碗糖移到更安全的收容室內,這是O5的命令,父親才會在短暫的哼聲賭氣之後,安分地坐回他的床。
這些角色扮演的招數確實管用,在大多時候都能安撫那個隨時想幹些事來的父親;但是Draven害怕,他在父親往後的餘生,都得以這些外人一般的身分陪伴他。他喚著父親多少次,父親充耳不聞的樣子便讓他失落多少回。這讓他不禁覺得,自己已經被父親遺棄。
一股落寞和寂寞湧上心頭。
他還活著,但他的記憶正在零碎剝落,被時間的洪流侵蝕而散。Draven害怕哪天父親走到遺忘的盡頭,他的人生便形同死亡:不再有新泉湧入他的生命,也不再有舊水映射著他的一生。那麼陪伴他活著的人又該如何是好?
他在父親的人生裡,又該何去何從?
在某一天的深夜,Draven還未入眠,卻聽見從父親房裡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Draven警覺到父親大概又在不對的時間點陷入記憶的迷宮中,因此不作多留的趕往父親的房間。他一打開,就看見床上乃至地面皆狼狽不堪,散亂著他的衣物以及各式私人物品,彷彿颶風過境一般,司空見慣的畫面讓Draven的精神頓時盪至谷底。Draven無奈地嘆了口氣,夜深了,他的心已然昏暗。「怎麼了嗎?」在如此關心的同時,Draven無力的思索著待會兒他又要扮演起父親生命中的哪個人。
父親才聽到Draven的聲音,倏地猛然轉過身,一個動作踉蹌之後雙手抓住了Draven的肩膀,雙眼充血的直瞪的他,張口破喊著:「快!快點……!把408的權限卡給我!快!」
Draven不怎麼被這粗魯之舉嚇到,卻難過於父親那雙想要出力抓著的手在點點微顫,這讓Draven更加確定,他眼前這人已經年邁滄桑,搖搖欲墜。「怎麼了嗎,爸……Kondraki博士?」就在Draven意識到自己於他父親而言甚至都喊不起那聲「爸」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一樣,開始懷疑自己站在這裡的意義。
父親氣急敗壞的繼續叫著:「Alto Clef闖入Site-17,要來殺掉239了!操!我他媽決不會讓那傢伙在這裡亂來!快!我必須帶上408們!」
Draven一下就意會到父親現在處在哪個時空裡,於是在腦海裡飛快的編織起適當的台詞:「別擔心,Kondraki博士。O5那邊已經派了一大批特遣部隊去鎮壓Alto Clef了。您不需要擔心239的安危。」
「媽的!你們以為就那些猴子贏的過那個撒旦傢伙嗎!我必須親自去解決。快!你把408的權限卡放在哪!快找出來!」
「不需要。不用擔心。他們還派出了紅右手,僅憑Alto Clef一人是不可能敵過那批菁英部隊的。」
Benjamin發出了不屑的齒笑:「哼!我看O5那群人是根本不了解那傢伙!我可是最明白該怎麼對付他的人……快點……我得……」說著,他又轉過了身,逕自繼續翻找著他要的東西。Draven長長的嘆了口沉重的氣,一手無奈地抹過半邊臉。他繼續用些善意的謊言來勸父親打消找那張他再也不會擁有的磁卡的念頭,但無論他如何嘗試總是未果。眼看著時間被無意義的消磨,房內愈漸被雜物堆疊覆沒,Draven光是想到等會兒要善後這些杯盤狼藉,他的耐心都同他的體力一塊兒流逝。於是最後,他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一股氣,想也沒想就叫了出來:
「Alto Clef已經死了!他媽的已經死十年了!他不會再來到Site-17了!」
如雷貫耳。父親霎時間停下了所有荒唐的舉動,愣愣地轉過頭,目瞪口呆的望向Draven。Draven被父親這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給嚇到,方才自己說了那麼多,唯獨這句話卻是父親聽得最清楚。就好像自己砸碎了父親心裡什麼樣的期待,讓他像個失望的孩子,呆若木雞的連話都說不好。
「死了……?」Draven愣望著父親啟齒發顫,斷斷續續地吐著飽含氣音的話:「那個Alto Clef……死了?死了多久來著……?十年……?」
Draven心裡頓時充滿了罪惡感。他不願讓父親受傷,可是現下這是結束這混亂的最好辦法。所以他只得強忍著痛,橫著心,繼續說道:「對。他死了。他被239給殺死了。239太他媽強大了,根本不需要您擔心。所以現在,好好去睡覺,明天才有力氣繼續看管239,明白了嗎?」
「死了……Clef……死了……」
Benjamin像是台斷了線的機器,動作僵硬,思考停滯。Draven趁著他停下動作的這時攙扶起他,將他安坐在床上。他對上他父親那雙癡愣愣的雙眼,魚尾紋將那綠眸子上反射的盈光給拉的更加深長,他才明白,父親對他那位好同事的死是如何的痛心疾首,他對他倆曾有過的時光是多麼的眷戀不已,以至於在他幾乎要把整個世界遺忘的邊緣,依然執著於會那位同事一面。
他壓根兒就不在乎Site-17的秩序,也不管SCP-239的死活;他要的只是重拾當年的光景,甘願受記憶斷片的欺騙。所以在Draven為他帶來現實的時候,父親建構而起的虛假世界才透入光線,刺得他雙目灼疼,哀鳴失聲。
而Draven只能在心裡向父親道歉。
他將父親推回床上,替他蓋上了棉被。這過程中父親完全沒有眨眼,只是呆愣的一直望著天花板。Draven無奈地深吸長吐,將所有物品歸位。折騰了一番功夫後他再次看了一眼父親,發現他雙目圓睜依舊,唯有兩條光澤鮮明的淚痕劃過他的臉頰。
沉默讓Draven更加無措。因此他只好用拇指擦掉父親的淚痕,然後低沉無力的說聲:「晚安,爸爸。」便步伐沉重的離開了房間。直到他關上門之前,父親從未闔眼,也從未發聲,就好像自己的到來,只是一場報信的噩夢。
他到底該扮演父親的誰?
他到底還能是父親的誰?
他到底能做些甚麼,才能讓父親不再受難於記憶與現實間的斷層?
Draven不曉得。他只慶幸父親一會兒就會忘了剛才的一切,然後好好睡上一覺──這曾是他在基金會裡無法奢求的福利,現在他終於得到他應得的了。
「……很辛苦對吧。」
在某次的例行心理評估時,Glass語重心長的關心道。Draven疲倦的嗯了聲,他現在光是想到父親就感覺到一陣頭痛。「他得一直這樣下去嗎?」他是明知故問,但他潛意識裡仍然期待著能夠讓他產生希望的任何回答;可就在他看見Glass,這位早他一些步入中年的博士,沉默的點頭之後,他心裡的一切期待通通瓦解成碎沙,墜入深淵。
「以現階段的醫療而言,藥物只能減緩症狀惡化,無法根治。除非……」Glass頓了頓,小心翼翼的接著說:「接受基金會的治療……不過、修復人類腦細胞的這項工程非常浩大,成本過於高昂,恐怕基金會也……」
「謝謝你,Glass博士。」Draven和氣的打斷了Glass。「我不希望爸爸再跟基金會扯上任何關係了。我寧可繼續保持這樣。」
Glass笑笑。某方面來講讓Draven振作起來的目的或許已經達成了吧。
「你的父親還記得你。」
他溫柔的說:「只是他現在沒法很好的理清他的記憶,所以會感到特別的不安。如果你能夠陪著你父親完成他記憶的片段,就算不符合他的真實經歷,他也會覺得安心,很快就不會再多疑多思了。」
「所以,我爸接下來都得活在這些不真實的戲碼裡,才能好過些嗎?」
Draven話音沉重的問道:「我就不能好好地當他的兒子照顧他了嗎?」
「對於失智症病患的親屬來說,恐怕這是你們得克服的心理。」Glass和善卻堅定的說著:「Draven,你一定要明白,阿茲海默症是相當於現代醫療的絕症,這樣的病症會讓患者無法控制他們的性情和行為,但他們絕對不是有意要刁難。你要記住,你的父親現在是個無法好好表達自己的病人。希望你能夠學著同理他,同時也給自己少擔些壓力。畢竟,你也得先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好你父親。」
Draven沒有回話。只是點頭,示意他聽進這些話,卻不表示他能夠理解多少這些話。因為對此時的他而言,站著說話的人從不腰疼。
「你的父親從來沒有忘記你,Draven。」
Glass開始在教官板上書寫起些東西,厚實的嗓音緩緩流過:「現在就是他最需要你的時候。因為在這個世上,只剩下他的兒子還願意因為愛他而奉獻生命。只有你還願意為他著想到這一步。你父親是知道的,只是說不出口。」
然後Glass對上了Draven的迷茫的目光。
「你的父親非常幸運,有你這樣的孩子陪伴。」
Draven能從那雙透藍的雙眼看見折射的光,十年如一。
那天下午當Draven回到家裡,整棟房子異常的安靜。他想著父親難得在這個時間好好的睡覺,便有些放鬆了下來。他走進廚房給自己隨便弄了些麵食來填肚子,享受他睽違已久的清幽午後。把碗裡的麵吃光之後,他癱軟的倒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時間,下午三時又多幾分,睡一會兒之後正好醒來給父親料理晚餐。就這麼盤算著,他闔上了眼,進入夢鄉。
當Draven醒來之後,他睜著朦朧的視線看向錶,再過幾分鐘就是六時整,是適合準備晚餐的時間。事情都在計畫之中讓他有些高興,一股作氣的就坐了起來。從冰箱翻出了僅存的食材,心想著明天下班後要去附近晚市好好採買一趟。Draven一面思量著他還可以買些父親以前喜歡吃的零嘴屯著,一面拌起了生菜沙拉。很快的他便張羅好了晚飯,餐盤就緒,Draven走上父親的房準備讓他下來用餐。可當Draven一推開門,卻沒看見父親的身影。
一陣惡寒直襲Draven的腦門。
霎時間他就像是發了瘋似的,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拼命喊著父親,然後粗魯的打開每間房門;可父親宛如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在這個屋子裡──他擔心父親的狀況已經惡化到出門就忘了回家的路,於是帶上手機和證件,無暇顧慮其他事,只管心急如焚的衝出家門,開著那台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舊車,在夜黑風高的路上,尋找著他的父親。踏著黑月,他深怕那個「病人」會出任何不測,片刻不容緩。
而就在他趕往附近派出所準備先報案的時候,他的手機傳來震動。拿起一看,正是派出所的電話號碼。Draven希望事情如他所想,所以當他接起來,聽到對方說他的父親正在派出所裡等他,Draven這才終於將掛在額際上的冷汗揮掉,吁了一口氣之後,便十萬火急的趕往目的地。
進到派出所內,他首先就看到父親坐在門口邊的椅子上。垂老的身姿讓他看起來像是縮成一團孤苦無助的絨毛球,兩眼發愣的瞪著地面,彷彿在癡癡的等著什麼。Draven奔踏至父親身邊,一旁的員警便上前盤問。
「請問是Kondraki先生嗎?」
「是。我是。」
Draven向對方出示自己的身分證和駕照,確認完畢身分後,那名員警看了看滄桑暮老的Benjamin,再瞥了一眼年輕力壯的Draven,然後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笑著在他捧著的卷宗夾裡寫些東西,淡然的說:「你父親剛剛來我們這裡,說他的兒子走丟了,嚷著要我們快點去找。現在看來狀況應該相反,是吧?」
Draven對父親這樣的舉動有些驚訝,但他現在沒有多少心思去臆測父親現在的心理狀況,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我剛剛才發現我爸不在家,出來找他時正好接到電話。謝謝你們照顧他這會兒。」
「沒事。這附近的老人也多,偶爾我們也會遇上類似的案件。」
闔上卷宗,那名員警泰然的拍拍Benjamin的肩膀,稍微提高音量的說道:「Kondraki先生?Kondraki先生!找到你兒子了,在這兒。」
只見Benjamin緩緩的抬起頭,蒼白無神的看了一眼Draven,突然很快的撇過頭,拗著性子吆喝道:「不是!這不是我的兒子!他才這麼高!像這樣!」然後他吃力的將手舉在半空中比劃著,這個大約是Draven還是小學五年級時的身高。父親的反抗讓現場有些尷尬。Draven垂著眼,內心五味雜陳。父親依然惦記著他,可他就站在父親面前,父親眼裡看見的卻不是他。
那麼現在的他到底是父親的誰?
他站在這裡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這些反覆已久的問題再次迴盪在腦海,然後他想起了Glass對他說過的話。
「在這世上只剩下他的兒子還會因為愛他而奉獻生命。」
這代表能把父親帶回家的,就只有他了。
於是他向員警示意,表示接下來讓他處理就好,這才得到了他與父親獨處的空間。Draven看父親依然不滿意的直瞪著牆壁那邊,無奈地撓了撓頭。隨後他快步走出派出所,在外頭待了會兒後又走了進來。這時的他換上了基金會所有工作人員都有的平板笑容,語氣堅定卻毫無情緒在裏頭,他向父親說道:
「Kondraki博士,我們的人已經接到您的兒子了。我現在帶您過去跟他們會合吧!」
當他這麼一說完,Benjamin眼裡頓時找回了光澤。他喜出望外的看向Draven,蒼白的銀絲都因眉飛色舞而開展。「真的?你們找到他了?」他沙啞的聲音顫抖地問,而Draven非常肯定的點了點頭,並給予了燦爛的微笑,這才讓父親卸下了心防。他連忙站起身,卻又因為逐漸失力的身子而有些動作遲緩。最後在Draven的攙扶下,他們父子倆緩緩地走上車。Draven小心翼翼的將父親安頓在副駕駛座,然後坐上正位,他看了一眼父親舒心的神色,猜想著終於找到兒子這件事讓他有多麼開心,於是自己原先緊繃著的神經也漸趨鬆緩。發動了車子,他們在月光柔和的路上前行。
同時Draven臨時興起,在他們回家之前,想帶父親去一趟那個地方。
於是他帶著父親來到附近那座公園。這是當他還小、還跟著父親一起住在Site-17的員工公寓裡時,父親時常帶他來玩的地方。這裡有著許多他們一起成長玩樂的回憶。縱然此刻只有暗夜的燈光冰冷照亮公園的設施,他依然能在這個簡樸的遊樂之地,回憶起許多五彩繽紛的記憶片段。
他扶著父親走下車。此時父親的眼神回到了平常那樣,茫然無神,任著自己被人帶著走。Draven知道父親已經忘了他在派出所裡的事。或許自從他得知他一直記掛著的兒子平安無事的時候,如釋重負的當下,也讓他忘了那些讓他心焦急躁的緣由。他看著父親空洞得透徹的亮綠眸子,在向前方拉長的視線中透著一絲清光。在這個父親無須為任何事掛心的片刻,就是他最安詳的時候。
Draven露出了舒坦的笑容。也許正如Glass所說,他的父親從未忘記自己。
Draven穩穩的攙扶著父親,坐到公園的長椅上。他們倆挨著肩坐在一塊兒,吹著徐徐晚風,沒有聚焦的凝望著遠處。偶有一些在公園裡散步的人會走進他們的視野,但那些模糊的身影都閃瞬即逝。此時此刻,這個世界靜謐的彷彿只剩他倆,讓Draven能夠沉澱心情,重構多年前他和父親在這裡留下的記憶。
「爸,」良久,Draven深緩的喚道,手指向前方:「還記得嗎?這是我們以前常來玩的地方。您看,那邊的戲砂池還在呢。雖然沙子的顏色有些不同了。」
父親沒有答腔,只是遠目著。Draven看了一眼這樣放鬆的父親,淡淡的微笑。「以前我們在這裡總是待到日落就回去。因為您總說入夜之後就會出現專門吃小孩的三眼柴俊貓,不能在外頭逗留。所以這大概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這公園的夜景吧。」
Draven似乎聽見父親長長的一聲吐息。
父親正在傾聽。也許吧。總之他就是這麼認為。
於是他牽起父親那粗糙的手掌,細撫遍佈其上的皺紋。在滑過這些歲月烙印於他的痕跡之時,他要把那些時間從他身上帶走的生命空缺,用自己的記憶填補起來。
他向父親說了好多好多,有關於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如何在這裡嬉鬧玩耍。他說,有一次他和父親都不約而同的忘了帶沙鏟和沙桶來,看著其他小孩快樂堆沙堡,自己都要哭了出來。於是情急之下父親居然把皮鞋借給自己充當沙鏟,驅車趕緊回家取來了用具,結果就發現整個沙池的小孩都在學Draven用鞋裝沙玩,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很酷。Draven記得很清楚,父親那時還笑的合不攏嘴,說著「這種模因效應真他媽的智障」之類的話,然後把自己的另一隻鞋也借給了Draven玩。在那之後父親還為了清掉鞋底板的沙泥費了一番功夫。Draven越是回想就越發現,雖然他們父子倆幹過不少蠢事,但每件事如今回想起來,都格外充實著他們的人生。
然後父親滄啞的笑出了聲。
彷彿有什麼東西終於打入父親的心,觸動了什麼樣的共鳴。Draven激動的更加握緊了父親粗繭遍佈的手,他已經多久沒有聽到父親如此釋然的笑聲,這短暫的幾秒讓好多懷念與想念灌滿他的心田。他發現自己似乎也找回了什麼。
也許父親記不得這些零星片段的回憶,所以Draven更覺得他應該說給他聽。就算父親現在這般寧靜的笑容只不過是他發呆放空的象徵,但光是父親還坐在自己身邊,他的手依然握在自己的掌心裡,Draven便已足夠滿足。他正和父親一起重溫往昔。那些只有他倆知道的故事一直都是Draven珍重至今的寶物。如果說父親忘了這些寶物在記憶中的何處,那麼他會將他的分享給他。他會傾盡他還擁有的一切,再次飽滿父親的記憶。就像父親為他傾注大半輩子的心血,他要讓這股暖流循環至生命的終末。
因為在這世上,只剩下他能夠這麼做了。
他是他的兒子,Draven Kondraki。
是他活著的證明,他生命的延續。他就在這兒,做為他父親記憶的基石。如果時間的洪流哪天將他的一切沖刷殆盡,變成一片光潔的空白,他依然還會有他,一次又一次的在那上頭刻印著他們活過的痕跡。他會是在父親即將溺斃於這暗潮之前,牽著他緩緩向上的力量。
這世上不會再有其他的誰能夠為父親做到這步了。
突然間,Draven因著心裡這股飽滿而鼓起了一股衝勁。他開懷的吸了一大口氣,然後他站了起身,目光如炬的與父親四目相望,燦爛如陽的笑道:「爸!我們去玩吧!」
父親只是哼聲的笑答。但光是這樣的反應,就足夠讓Draven認為這是一種同意。於是他牽起父親,父親絲毫沒有抗拒的跟著Draven偶爾過度興奮的步伐來到戲沙池邊。Draven心情激昂的一屁股就坐進了沙池,兩隻手動作生澀的開始堆起了記憶中他常堆的沙堡。沒有鏟具的他只能疊出個四不像的東西,但每當他頻頻回頭,像個孩子一樣對父親炫耀自己的傑作時,父親總會露出和煦如沐的笑容,就像好幾十年前,父親對他的肯定一樣。
就算把全身弄得髒兮兮,就算他已經不再適合玩沙,在他父親面前,他永遠都是那個喜歡在父親的陪伴下,嬉戲玩鬧的男孩。
而Draven清楚,他只是真的好想再次回味那樣的感覺:記憶中的溫暖、記憶中的單純、以及記憶中的快樂。那些他以為一去不復返的日子,在這個唐突的時刻重現。他忍不住回想起更多他和父親一塊兒嬉鬧的光景。自從他的父親變成這副模樣之後,他甚至不敢去回憶任何事。他害怕那些過往的歡笑會和現今的落寞成強烈對比,讓他無法負荷。可現在他終於明白,唯有當記憶開始流動,才能有循環。
良久之後,父親開口:
「Draven,」
他用那滄桑、卻渾厚的聲音喚道。Draven猛然回過頭,父親在他的視野成了他的世界:
「該回家了。」
該回家了。
就像好幾十年前那樣,日落了,玩夠了,父親溫柔的催促他該回家了。
儘管容顏老去,儘管物換星移,父親飽含著愛的嗓音從未改變。他依然是那個默默守望著孩子的爸爸,與Draven記憶中的如出一轍。
「嗯。回家吧。」
Draven站了起來,擁抱住他的父親。
他的聲音在顫抖,他的眼眶在跳動,就跟父親現在環扣在他頸脖上的手掌一樣,他們彼此的顫動之中都綿延著生命的脈動。
「爸,」
Draven含著水聲抽了一口氣,「我愛您。」
這句話他說了四十年。但唯獨這次,是他覺得最難、又最渴望開口的一次。
直到父親在幾聲哼笑之後,平淡的說出那句:
「我也愛你。」
他才放任淚水無聲滑落,嘴角揚起抽顫的笑弧。
他有種好久好久沒有這麼飽滿的感覺。
他的父親從來沒有遺棄他。他一直都還住在父親的心裡。雖然父親漸漸地在忘記很多事,但他從未忘記那個在沙池裡翻滾的小男孩,等待著日落一起回家。
他們一起回家。
雖然Benjamin Kondraki已經剝落了許多他曾經的樣子。但作為他此生唯一的依靠,Draven會永遠記得父親在他心中的模樣;同時,用他的雙眼和陪伴,繼續記錄父親未來的樣子。因為在他的心裡,父親永遠都是父親,決不會因為歲月從他身上帶走了什麼就改變這個事實。
就算父親會把這個世界忘得透徹,Draven也會陪在他的身邊,替他記著,為他講述他們曾有過的無形之物。直到記憶循環至生命的盡頭,他方能站在距離父親最近的地方,微笑著,目送他帶著這一切的愛遠遠離開。
因為他明白,父親的心裡,永遠記著那個名為Draven Kondraki的男孩。
他此生的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