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雨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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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年二月十四日,天陰。

直升機降落在灰色的水泥石地上,轟隆隆的螺旋槳逐漸歇下旋轉的力道。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子在隨扈的護送下踏出機艙,一手拉著遮陽帽,避免它隨著尚未止息的旋風飛往左手邊的大海。

冷氣團今天拂襲台灣,灰白色的天空讓女子發覺預先準備的帽子失去了一半的功用。但沒關係,還是跟她的裝扮挺搭襯。

她呼吸一口新鮮空氣,迎接山邊的冷風吹拂。打從自願轉調澳門站點之後,她已經許久沒有踏足這片土地。故鄉。環顧四周,建立在山邊林間的 Site-ZH-44 正面迎向太平洋,背後則有綠蔭庇護。女子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這樣一片完整的綠意。

「主任,這邊請。」轉過身去,一名全身黑的維安人員向女子說道。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接受引導。跟隨著隨扈的步伐,Metha 主任一如既往地優雅,輕輕踏下停機坪的階梯,往下方的大廳處邁進。

*

「為什麼沒有人跟我說 Metha 要來 ?! 」Surge 主任差點從辦公椅上摔下來。聽聞 Metha 主任光臨 Site-ZH-44 的消息後,這名身材魁梧的維安主任在一瞬間變成了花容失色的小貓咪,惹得辦公桌另一端的 Alofay 研究員忍不住發噱。

「她特別指定的,她說『別跟你們老大講,至少到我下直升機前都別說。』我們就照做啦。」女研究員扎著俐落的黑色馬尾,翹著被喇叭牛仔褲套著的雙腿,微躺在椅子上一派輕鬆地說道。

「她是你上司,還是我是你上司?」Surge 惱怒地說。

「照理來說,三垣才是我上司,我覺得前三垣也可以算是一種三垣啦。」Alofay 沒跟眼神憤怒的 Surge 對到眼,只是俏皮地掏出錢包開始算鈔票,「而且我覺得你比較像是高價籌碼,上次換到咖啡機,這次幫我賺壓歲錢,讚。」

「……等等,你剛剛說,到她下直升機前都別說?」

「你不知道啊?她已經到了,一然正在樓上的吧台招待她喝酒,Metha 主任的小粉絲們都去找她要簽名了——欸欸,你要去哪?」

Alofay 感受到一陣風從身旁經過,眼看穿著白袍的巨獸一溜煙地逃出辦公室,她只能聽見 Surge 主任的聲音遺落在門口之外。

「逃到世界的盡頭去!」

*

Metha 主任擺出明星般的微笑,跟 Site-ZH-44 的諸多員工們頻頻點頭致意。她正坐在一樓的 U 形吧台處,想拿東西給她簽名的隊伍已經排到交誼廳的入口處。她常常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受歡迎,不過聽說仙氣的銀色頭髮最近(這十年)似乎很有人氣,或許是個理由吧。這還是她活了這麼久以來第一次遇到。

不過,這樣不行呢。不能再讓那隻鴨子逃了。無暇的美貌下,Metha 主任熱切地想著,你等著吧,Surge,我就是挑在情人節來的,這次看你怎麼逃!

Metha 的身體稍稍往後仰,打算跟她的保安人員示意解散排隊的人潮,殊不知,人潮在下一秒自動一哄而散——鳥獸散的隊伍後方是一個中等身高的影子,穿著鬆垮白袍,頂著一頭大黑瀏海的 Ain 主任朝向他們走來。隨著越來越接近 Metha,Ain 的眼神似乎逐漸調降怒火中燒的程度,來到她面前時已經恢復成平常的面無表情。

「Metha,好久不見。」Ain 打過招呼,坐上吧台的另一個位子,用手勢跟酒保示意了一杯茉莉蜜茶,眼神則沒離開過 Metha 主任。

「好久不見,Ain 主任。」Metha 露出微笑,「你還好嗎?耳聞去年的事情對這裡造成不小的影響。」

「死不了。不說那個,大前輩怎麼忽然大駕光臨了?澳門出了什麼事嗎?」蜜茶送到她手邊,她舉了杯向酒保致意,啜了一口。

「不,挺穩定的,我的半養老生活相當愜意呢。」Metha 笑著輕舉高腳杯,飲了一口琴通寧。「今次是為了你們那個特別的 SCP 來的,想會會她本人。」

「922?」Ain 挑起一邊眉毛,「怎麼連你也對這女孩有興趣?再這樣下去我是不是連現任的三垣都要接待了。」

「我想是不至於。」Metha 咯咯笑,回應道,「倒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最近在做些日本時代的研究,所以想找一手資料——還有跟時代相近的人敘敘舊,她會說日語,對吧?」

「會。華語也有進步了。不過我不管理 SCP 的事情,你可能得問……」

「我知道。」Metha 的笑容依舊甜美得無懈可擊,但 Ain 感覺得到周邊氣壓的變化,「他人呢?」

「你是說 922 還是 Surge ?」

Metha 飲下另一口調酒,輕輕放在桌上,「我這次會待個幾天,所以,我應該會先處理後者。」

*

「吶,日本人,」陽子,又稱 SCP-ZH-922,正搭著通往上方樓層的中央電梯,手指玩弄著旁人的實驗袍袖口。身為她的專屬監護人,山本研究員有義務確保她不被環境傷害,以及確保她不會危害周邊環境;不過,所謂的「周邊環境」似乎不包含二十四小時都被陽子玩弄的他本人。

「幹嘛?」他用日語回應。

「我們是要去見誰?怎麼有人特別想見我?」陽子繼續套弄著山本的袖口,然後偷扯了一下他的手指。好玩。

山本在被陽子碰到的瞬間打了個顫,死小孩。他瞪了女孩子一眼,對方完全忽視自己的脾氣,山本只好裝作沒這回事發生。

「據說是大人物吧。」他沉住氣回答,「聽說是個主管階級的人,不過似乎跟你一樣……」話一出口,他緊急煞車,因為這很明顯是個讓陽子拿來調侃自己的陷阱,但已經來不及了。

「耶欸,一樣嗎?」陽子雙手交在身後,微彎下腰,蹭到他的面前戲謔地說,「真抱歉呢大叔,我比你老了八十年耶?你怎麼可以對長輩這麼失禮!」

「閉嘴,你才不是什麼長輩,小丫頭。」山本繼續面無表情地說,他不能給出任何明顯的情緒反應,因為不管是笑出來還是生氣,都只會讓對方更加樂不可支,往後就是更多的惡作劇,絕不能笑出來!

「吼吼,我可是日本時代的阿美公主,你這個日本人!」陽子又變成直挺挺的站姿,雙手叉腰假裝嚴肅,「為了懲罰你,我——」

電梯門開了。然而,這裡並不是他們要前往的地面一樓,而是地下三樓。為什麼電梯外沒有人?

下一秒,一陣碰撞聲從轉角處的走廊傳來。是有人正在倉皇逃跑的聲響。山本下意識地把手擋到陽子身前,準備迎接前方不遠處的騷亂。會是什麼?收容失效的異常?暴亂的 D 級人員?從神秘輸送帶入侵的反叛軍成員?

山本把右手挪到槍套上,左手護著陽子。他們兩人全神貫注緊盯前方。再 三、二、一……

「啪達」兩聲,一對刀子從左邊的走廊處射出來,惡狠狠地插在右邊的牆上。一陣尖叫讓他們都認出了聲音的主人,陽子與山本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反應才對。

是 Surge 主任。

下一秒,魁梧的壯漢從轉角處踉蹌地衝出,朝電梯中的兩人猛奔撲來。陽子與山本嚇得尖叫,退到電梯的兩個角落,挪出空間讓 Surge 碩大的身軀擠進電梯。衝撞的力道之大甚至讓梯房撼動,彷彿下一秒就會扯斷電纜、帶領他們三人直落九泉。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滿身是傷的 Surge 對著山本大喊:

「快關門!山本!」

山本馬上依令按下電梯按鈕,電梯門緩緩關上——這肯定是他們有生以來所見過,電梯門關得最緩慢的一次;在這短短的三秒內,他們都能清楚看見追殺 Surge 的怪物從電梯門的另一端出現,旋即朝此處撲殺而入的連續鏡頭。那頭怪物,精確來說是個女人,披著一頭銀白色的大波浪捲髮,在她迅捷兇猛的身後飛揚。在女子來到轉角處急拐彎時,能看見她胸前的盾牌形無袖上衣映出一對碧藍,長裙則在飛起的瞬間露出她窈窕的雙腿,然而此刻的女子絲毫不秀色可餐,因為她的右手上正握著一把長達四十公分的匕首,圓睜的眼白死盯著電梯中的 Surge。在電梯關上的瞬間,匕首更在女子的全力以赴之下插進電梯門的縫隙間,直到電梯往上行駛才掉出梯房的視野之外。


空氣一時安靜下來。



「電梯上樓。Macakat to ko lifoto.」

Surge 主任整個人倒坐在地上,一雙腿癱軟地呈現歪斜的五邊形,面向差點要了他小命的電梯門口。陽子與山本則處於驚愕狀態,不過,受過訓練的山本很快便回過神來。

山本這才注意到主任的身上有著不少傷痕,包含脖子上的大量紅斑、臉頰上的傷口,以及被橫向劃破的白袍前緣。Surge 看起來驚魂未定,甚至無暇顧及自己身上的各種花式痕跡。

「主任,您,需要去一趟醫療部嗎……」山本不知道是否該開口,但還是恪守職場倫理問了一句。

「啊,呃,嗯,應該,好,我想我應該會需要。」Surge 四下張望,「你們要去哪層樓?」

三人望向電梯的樓層數字逐漸從 B2 變成 B1,接下來就是一樓了。

「好,呃,你們能不能,代替我去接待一下新來的客人?我跟她……有點特別的關係,所以幫我個小忙,謝啦兩位。」Surge 轉頭望著陽子,「嘿,呃,你有沒有什麼香藥的,Cidal?」他用蹩腳的阿美語說道,隨後又切回華語,「你跟山本說,我晚點回來幫你處理哦,啊——」

此時,電梯門正好打開,Surge 主任連滾帶爬地奔出狹小的電梯,在交誼廳內橫衝直撞地往室外奔去,途中差點沒撞著一個維安人員。山本跟陽子望著逐漸消失在視野內的 Surge 主任,還在試圖理解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直到電梯門又要重新關上才想起要踏出梯房。

*

當日稍晚,Metha 主任的簽名大會再度開張——這次是在 Ain 主任的許可下正式舉辦,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到了。明亮的燈光打在一樓的 U 形吧台前,Metha 主任換上了另外一套衣服——這次是淡卡其色的長襯衫搭配白絲綢般的百褶裙,臉上的仙氣微笑仍然魅力不減。

許多人似乎因為不同的原因慕名而來,帶著他們的私人物品來給 Metha 主任簽名;有些人是因為「這是我唯一能見到的三垣成員,好酷哦」這等無謂的理由,也有些人單純是為了看美女而來。無論如何,Metha 主任似乎對於簽名物件來者不拒,除了筆記本之外,她也簽上了幾把空槍、幾支透明酒瓶、一本《思泉弄回憶錄》、一根漂流木,還有一張識別證——來自青竹副主任。

Ain 主任皺眉看著自己的中年助理笑嘻嘻地離開隊伍,回到她身側。「老頭,你居然有這種興趣?」她嘖嘖地問。

「主任,你不了解,Metha 桑是我們這些中生代基金會人的夢想呀。唉唉,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見到她本人,只不過她的人氣似乎跟當年一樣旺盛……」

「青竹,她比你還老。至少四十年吧?」Ain 毫不留情地潑冷水。

「有什麼關係?年輕人追的歌星大部分都比自己年長吧?總之,現在我更滿意這張識別證了,不錯吧?」青竹似乎很滿意,Ain 用鼻子嘆了一口氣,沒再繼續評論。

人群不免有幾個例外。在看過稍早的真相後,山本跟陽子兩個人對這股美麗敬畏三分,站在距離隊伍與 Metha 主任七八公尺外的交誼廳一角,手上端著飲料。他們倆靜靜地望著人龍,兩人默契地相視了一眼,喝了一口手上的茶水後,重新把眼光聚焦在新來的客人身上。他們似乎不言而喻地達成了某種共識,直到 Surge 博士返回 44 站前都不討論稍早發生的任何細節。

說到 Surge 主任,這名大漢似乎在下午兩點逃離 Site-ZH-44 後就沒有再回來。他似乎一路逃到了環設施雷達可掃描的方圓兩公里之外,希望晚點他就會被南竹湖分隊的基金會特工發現吧。

根據山本的觀察,似乎沒有其他人目擊稍早的追殺事件,不過狼狽出逃的 Surge 主任倒是被很多人親眼目睹。由於沒有人知道 Metha 主任與 Surge 主任之間有什麼恩怨,謠言恐怕很快又要甚囂塵上,光是今晚,山本就聽到「Metha 跟 Surge 主任是舊情人,她是特別挑在情人節來算總帳的」、「Surge 主任好像欠了澳門站很多錢,再繳不出來就要被賣到澳門去了」,以及「Surge 主任身上有著魔法鴨血,Metha 主任必須要喝那個才能夠維持青春永駐」這三個說法。考量到這裡是基金會,山本忍不住懷疑最後一個才是最貼近事實的版本。

他嘆了口氣,喝了一口茶,暗自懷疑自己當初怎麼會想要交換到 ZH 分部。

突然間,他的手臂被拍了一下,「欸欸,大叔,你怎麼可以看著美女發呆?你家妹妹就在旁邊耶?」Alofay 研究員拿著一份軟資料夾靠了過來,再用資料夾拍了山本的手臂一下。

「我沒有……這什麼?」他接過資料夾,正打算翻閱,但手勢被按下,他看見 Alofay 的眼睛滾向一邊,脣形無聲地說著「等一下」。

下一秒,她湊到陽子面前,用阿美語問道:「Cidal,你去幫姊姊點一杯啤酒好不好?」說完託付給她三十塊銅板,陽子點個頭就走向吧台。

眼看時機恰當,他立刻過目資料夾中的第一頁,標題處只用小小的標楷體寫著幾個字。

《袋狀軌計畫》

山本抬頭望向 Alofay,對方只是回以偏向一邊的無奈微笑,而後走向陽子領取她的飲料。山本面不改色,默默把資料夾收好,塞進側背包裡面,假裝這東西從不存在。

反正他早已經如此習慣這麼做。

夜空的月牙西沉,田園的浣熊呼嘯,44 站的情人節在淡黃色的燈光與隱形的粉紅泡泡下安詳落幕。在派對與祕密如潮汐般不斷漲落的東方前線,好日子興許還能持續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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