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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與頑抗:序
СУДЬБА И СОПРОТИВЛЕНИЕ: ПРОЛОГ

序章
壹
涼颼颼的風吹過綠野,撞在水泥灰色的三層式矮建築上,粉身碎骨;建築立在人造自然的懷抱之中,門口上掛著積上三分冰晶的銀白色金屬的名稱銘牌:「Девятый Ленинград PTU列寧格勒九號技術學校」 。
門窗是敞開的,這使得在恰在融雪的樹葉之間流走的空氣為人們抹上胭脂。教室坐滿了約莫十六、十七歲出頭的年輕人們,他們是來學習的。藏在深藍制服下的是塞滿了打底棉衣的臃腫,那本該整齊劃一符合規定的外觀應當强行抹去了生命的獨立性,但人的彈性與調適則為生活帶來了一絲鮮活的可愛。純白粉筆清脆地敲在結凍的黑板上,蒼白的消瘦手指此般一勾一勒畫出與教學材料上如出一轍的電路圖;手的主人深呼了一口氣,蒸氣凝結在他的近視鏡片上。待霧氣消散,他這才看清學生的狀況。學生的手沒一個閑著,他們一致性地握著統一派發的紫灰鉛筆,齊整卻又似各自忙碌地抄寫著黑板上的圖樣;誰都怕落後他人,卻又誰都怕一不小心用力過度寫崩了那碳芯尖兒;於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小心屏息狂寫,畢竟如此,才能反抗命運。
確認了學生們的進度,擔任著教師的中年男人這才重新轉過身,繼續著他的偉大仿造。凜冬剛過,血液仍然難以在末梢間流淌,教師的前臂微微顫抖,粉筆差點沒一分神縱身跌落地面。斷裂。
男人一手撐著膝蓋一邊徐徐彎腰,把白粉筆與它的殘渣拾起,安葬在使用中的粉筆包裝盒裏;隨即拎出另一根幾乎同樣受創、但比較長的一根以繼續他的職責。在他的眼神滯留之際,不忘低語教訓學生幾句:「大冬天的……這就是為什麼你們要好好學習,以後才能找到有好鍋爐房的好工作幹下去。」
貳
今日的下課鈴已成過往。
冰雹的碎塊在人民的鞋底下扭曲尖嘯,他們卻美稱那種求死的呐喊為「雪天使的笑聲」;名為Кислород契斯勒羅德的青年後影緩步走在雪地遍野之上,傾聽風捎來春天消息的耳語,忽視所謂神使那被傳言過度美化的哀嚎——步接著步,既非沉思,亦非流連。
奶油金色的髮絲被純潔的雪白沾汙,在當事人尚未察覺之際經已滲透入髮與髮之間;雪花化為刺骨寒露,如刀削去一區頭皮般灌頂的醒神,此刻青年的神情便略顯痛苦:「太冷了……嗯……菸——嚇!嗯,不、不……」老實説,青年只有在路邊嗅過黑手黨在街頭丟棄的菸屁股。那種味道不算好聞,一個字:烈,烈得嗆人。憑外觀也只能看得出是自家捲的,芯兒是哪牌不好説……青年默然,伸手進胸前的口袋試探了幾下;哪怕就是一根原裝的,凴他兜裏幾塊發青銹的銅科比,連手工捲起的都買不起。
想這麽多,青年哪是喜歡菸呢?他又哪是想抽菸?在他看來,人想要抽那種尼古丁玩意兒,不過於渴求溫暖。火的熱力……點燃的是熾熱的心。他渴望溫暖。但又有誰會願意施捨予他呢?青少年間共享的是受壓抑的不齒幻想,他卻僅於親吻對方胸前的溫慢為止。他什麽都不想做,他只想要極優雅地呼吸,讓唯一進入腦海的只須有對方自在的心跳聲。
在這片大靜謐中,沒人喜歡講話,他們只聼;聼著講話者語句之中罕有的失言,舉報!一個都別放過,剩下的就都歸你。
青年的鼻尖凍得發紅,便脫下手套隨意搓了搓,捂著嘴鼻哈氣不停。二氧化碳從他的氣管湧出,頓時感覺眼皮也精神起來,他幻想的是吞食煙灰的灼喉,勉强止住了背德享樂的欲望。
青年孤獨地站在學校的露天停車場中央,回頭看向他背後的母校。午後放晴的燦陽輝光打在學校的西面外牆,發亮的牆身如同一面教學用的白板,為人們發光發熱,可惜沒幾個人懂得珍惜——他想起了自己教室内外的那些學生……沒有一個是真誠想要學習知識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學生,在下課的鐘聲響後便一抽行囊,如獲釋的魚一般游出漁網,剩下他自己一個緩緩地收拾行裝;今天亦是如此。瞬息之間,他忽似回想起了什麽,青年便趕緊將他那兄長用舊了於是才輪到他用的、那皮革表層發裂的深棕色斜背公文包拉到胸前,泛紅的手指僵硬但快速地解開鎖扣、揭開袋子仔細點算個人物品:
「啊——」青年這才發現自己忘記將數學科的作業本帶走,若是被母親得知……肯定得挨上好一頓訓。
沒辦法的無奈之下,他重新鎖好公文包後,再次踏入校園。
叁
同一時間,樹蔭底下是被遮擋的冬日黯淡陽光,機械式的「咯嘞」聲讓瞎了眼睛的人不禁聯想此處是一切精巧計算的齒輪之國。聲響響度不一的落子音亂中有序,眾人壓低的呼吸氣聲是襯托完美的白背景噪音。
放眼望去,Московский парк Победы莫斯科夫斯基勝利公園環形走道上國際象棋練習區的座位無一虛席,人們統一的灰黑大衣身影映在那人的灰瞳上——他原先來到此處,是打算試著加入他們之中的,但是當他實際下了決心、來到目的地後,才發現此處無處安身;長息從鼻孔中灰溜溜地逃脫,身爲某人的兄長便將護耳冬帽脫下,兩指沿著髮際線順理那剃頭後、髮的根莖,戴帽,轉身離開這無法容納他的地方。
將即春天的日照時分仍不算長,戴帽的青年身子些許搖晃,這使得他諸落日餘暉前的長影如搖曳的燭光般在Мойка莫伊卡河上斷續不定。河面上閃爍不定的斜陽華影照在他的臉上,憂愁的灰藍眼睛中倒映著琥珀般的破碎光影。若是你在班上擺著一副愁眉苦臉,吵鬧的少年少女就會說:「你學得真頗有Гелий格列的樣子。」格列是誰?Гелий Пономаренко格列·波諾馬倫科,不是何人,就是他自己。人們都認爲他經常露出認真的模樣——是極端的做作;他們說他總是故意用眼神流露出一股惹師長憐愛的「渴求學習以及對自身知識量的不滿足」,成爲了師長們心中最軟的一塊……「噁心的老師走狗」,他們是這樣私底下說的,但格列都知道。他緊鎖著眉頭,嘴裏碎碎念著:「老師的走狗……老師的走狗……是吧,那你們連狗都不如。」
知識,就是力量。格列深知這點。

肆
「不夠,這點兒不夠。」渾厚的男聲從ГОЗ Обуховский завод列寧格勒奧布霍夫軍工廠的後樓梯傳來,回蕩的音節四響,抖落了窗框的灰塵。夕陽影射在他的腳邊,日暮將至,惜君無情。戴著手套的指縫間透露出了閃爍的銀光,灰白的光芒從手心裡流出,反射出的亮度埋沒在了它母親的輝耀之中。
不滿是Михаил邁克爾能從男人眼眸中看出的第一件事,但他沒有條件反射地表達出他的怒火。最柔軟的水銀給出最毒的撫摸;對此,邁克爾只輕輕地、溫柔地、緩和地微笑著説:「兄弟,下次你帶出來一點更好的,你將得到更多。」
溫熱的太陽雖趨近衰弱仍過於耀眼,為男人眼神中的陰霾打掩護。縱使不情願,他仍舊是伸出了一路上遮遮掩掩的手部,將其中之物遞出。名爲邁克爾的青年笑瞇瞇地接過去,把金屬部件用手打量把玩一番,確實有那麼的份量。循例的檢查完畢,青年便敏捷地將那物塞進肩上的布袋;然後伸手進胸口內袋,裝模作樣掏弄好幾秒,再多找出兩張皺得摺痕處字跡模糊的紙張。男人幾乎是全神貫注於對方手部的運動,直至他初步識別出「糧票」的字眼,嘴角才向上翹了點。
説者有意,但,聽者無心。
「……」那人雙唇開合,在狂風中餘下的一切皆爲謐默。
伍
大概是風太大了吧,枝頭上挂著的冰柱先是低聲地震動,接著沒能使人反應過來便「喀」一聲的崩潰、斷裂、直刺,刺穿了當注意到的時候已經發裂的後視鏡。
去他媽的,她在心裏咒駡這片灰白大地的一切。女人選擇性忽略了那根幾乎與擦頰而過的天然利器,毫無僥幸之意地隔著那雙並不合腳的破舊皮靴,緊鎖眉頭的同時用力踏下、碾碎身體陰影下的雪花冰晶。她的鼻腔中吸入了凍腦的濕冷空氣、眯著眼望向天空,腦海中沒有任何一詞足以表達心中對一切的怨恨。發泄過後倒是全身脫力一半,女人的身體發軟賴在那部新買的轎車車門邊,貼著金屬手把上的手指尖冰得發紅。
她所踏皆爲Нортленд北陸國之地,踩過落下的含糊腳印中混雜著半融的泥水及冰粒;每一步,她走,就似大地在她腳底嗚咽。直至她在電話亭前停下,伸出帶著皮手套的右手,拉開了門;自此任由庇蔭外的風雪過境。
約莫十餘分鐘過後,她才施施然地從依壁之姿站直起來。怎麽可能是打電話打了如此久,實際上電話報訊不消三十秒的事;這樣想著,女人就把暗紅色塑料外殼的香煙盒打開,按熄了第二根香煙。煙枝的迷霧滲透到電話亭的每一個角落,卻掩飾成人呼吸中吐氣的濕潤。她看向窗外是朦朧的,尾冬陽光並不剛烈。淡橘色的陽光照在她的眼瞳裏,眸中原來的棕色染成琥珀的耀光。眨了眨眼,她看向自己,恍惚之中尤如見到二十載前自己年輕的模樣。女人如吐冤般微開嘴將緊閉的尼古丁呼出,眼神游離,直至認爲休息夠了,這才緩緩推開門,好讓煙霧消散。
Элейн伊蓮,休息夠了嗎?伊蓮自問,才把目光投回自己那臺引人注目的紅色Лада拉達牌小車上。如今缺了一邊後視鏡的汽車,使她縛上了一個心結。她並不討厭自己的學生有缺陷,畢竟世無完人;但造物……任何先天不足或後天損傷,她都難以接受。造物是為完美而生的,伊蓮老師如此想著,一邊從口袋中摸索車鑰匙,一邊踏著小步、急迫的想要逃離冬天。
陸
「Чихладзе奇赫拉澤老師?」奶油金色映入了伊蓮的視野之中,她從晃神中逃脫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眼前的少年正是自己任職班主任那班的學生——契斯勒羅德·波諾馬倫科。
伊蓮想了想,似乎是有從其他科系的老師口中聽説契斯勒羅德於物理系優異的成績,個性圓滑、品行方面也算是個好學生,這些特質令契斯勒羅德在師輩之間略有讚賞。但作爲班主任的角度來看,對方在人際方面則不見長。這沒辦法,伊蓮撅嘴,儘管她本年度不任教第十二年級的班別,也有聽聞對方的兄長——格列·波諾馬倫科,為被他班其他學生笑話的對象。雖然學生之間的閑言雜語在自己的認知中仍未完全構成霸凌現象,但想必這對兄弟心中在朋輩壓力中也不甚好受。
「波諾馬倫科同學,你不和朋友一起回家嗎?」伊蓮試探性地詢問,她身爲班主任是明知道契斯勒羅德班上的朋友寥寥可數,但卻假裝無知。
「老師——呃,我……」少年低下頭,心虛與羞澀之情使他不好意思直面班主任:「奇赫拉澤老師……我忘記帶作業本了,您知道的……假若被母親得知我會欠交作業,就……不止挨一頓罵了。」
這聽起來是家暴的前奏,但這不在伊蓮的工作範圍之内;她并非冷血,而是在這樣的一個國家裏、作爲一個教職員、作爲一個年長者,她難以與學生表現得過於親密,她得避免過於關切對方,否則會惹上説是有關貪污、賄賂之類的利益問題的道聽途說。與漠不關心正正相反,她無法忽視學生面臨的困難。實際上,她自己是多麽渴望握緊每一個受難的學生的雙手,告訴他們:一切都有希望,一切都有轉機,一切皆有可能。
「不,」第一個音節才剛出口,伊蓮已經立即察覺到學生的臉色一變、眉頭露出了失望的情緒。她嘆了口氣:「這裏不方便,我們進車子裏講。」便加緊了解鎖車門的動作,招手示意契斯進入車廂。
「那麽,有關……」老師的雙手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引擎低聲運轉,卻沒有要動身出發的意思。她望向鄰座的學生;注意到伊蓮的視線後,契斯假意望向遠處即將沒入城市鐵幕後的夕陽,回避眼神接觸之間,又以爲沒被發現於是偷瞄幾眼伊蓮。伊蓮想當然爾選擇性地無視了學生的微小舉動,她稍微挪動了身軀,使得自己更方便與對方對面:「波諾馬倫科同學,一切還好嗎?」
青年沒有直接回應,他輕微的不自在乃肉眼可見,先是想要蹺二郎腿,可左腿剛抬到半空又急忙地放下了,接連是希望僞裝來抹消掉不自在的氣氛,又抬起了另一根腿,但沒叠到左腿上十來秒就又恢復正經的坐姿。伊蓮明察分毫,但禮貌至上的她還是得忍著不説破,省得年輕人吹彈可破的臉皮被一下戳爛。就如此在只有車窗外風聲與引擎聲的環境下,兩人遲遲都沒有接續話題。
「老師,如果可以的話……只是如果而已,如果、嗯,可以的話,我希望您能稱呼我的名字而非姓氏。啊,然後……有關您的問題,嗯。您知道的……」契斯提起手,作拉高衣袖狀:「冬天的校服不方便展示給您看,但……嗯,在布料底下的、是傷痕——來自我的家人。」最後還是該回答問題的人解答了伊蓮的問句。
「好,當然好的,就只是稱呼而已,契斯勒羅德同學……」
「『契斯』。」他討價還價。
「這就有點超過了。」她決絕。
「……」他不動聲色。
「……如果是這種私密場合的話,也……不是不行……」她的心最後還是軟下來了:「契斯,如果情況還是如同上次談話那般的話,我會希望你知道,錯的不是你;而雖然你家人也有錯,但最錯的是訴諸暴力的行爲。我相信你也知道,畢竟,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嗯,統一基測的結果,教育局下禮拜一就會公佈了,要對自己有自信,要對自己有適當的自信。」
「另外,喝酒傷身。請替我告訴你父親這個事實。小酌怡情,大飲傷身,也有可能會傷害身邊的人。至於你的母親……我……」伊蓮嘗試在腦海中尋覓適合的措辭,未果。
「我明白了,伊蓮老師。」契斯在對方未能反應過來時巧妙地改變了對對方的稱呼,試探著。
「……作爲一個受過國家高等教育的人,我會建議她尋求專業協助。」終於讓她想到一個比較好的説辭,便馬上用上了;似乎未察覺到稱呼的改變。
「另外,伊蓮老——」
「是『奇赫拉澤老師』。」她糾正。
「好的,『老師』……」他停頓了一小會兒:「您抽煙了,我的『老師』。」
「……我們在學校之外——而我也是成年人很久了。這似乎不是你應該關注的問題。」伊蓮靠著落日餘光看著契斯的年輕的臉,然後留意到他略帶毛躁的奶油金色捲髮,最後是他那雙在暗紅色的天空染指下,顯現出渾濁的、薰衣草紫般的原灰藍瞳色;他望向遠處的太陽,眼神不知是鬆懈或是恍惚,方才的緊張度被對話消磨。契斯的手抬高無意義地掃直他天然微卷的頭髮,四指在髮絲之間撥亂歸正,伊蓮目光的聚焦點自然地被牽著走。她有點惋惜地看著對方長度約至下顎底處的頭髮,髮禁的存在使得有潛質的髮絲被迫剪去,只留下他人定下的標準内的倖存。
「我從不知道您抽煙。」此刻,少年靈魂之窗裏面埋藏的心情,是失望?惆悵?還是憤怒?他自己也不得而知。他的語氣也許是失落的、也許是痛苦的、也許是惱怒的。爲何會這樣?
伊蓮此刻最關注的,並不是來自學生那猶似是暗藏諷刺或是指責意味的陳述句,而是——自己身上的煙味是否真確如此濃烈。
「你不知道很正常。」她淡淡地回應,左手改為架在車窗上、托起了下巴:「每個人都有許多不爲人知的一面,而那些面向叫做『隱藏我』,也可以是『未知我』。」
「周哈里窗。」契斯直接地將腦内學習檔案庫中第一個浮現的字眼説出。
「是的。很好,你還記得學習過的知識。」伊蓮並不吝稱許。
「——是。955年,由Верно西唯國社會學家提出的理論。」少年渴求來自她的更多認可。
「不錯,很好。」伊蓮察覺到了他的心意:「你現在感覺如何呢?」
「我的感覺……也許是被背叛的感覺。」他頓了頓,然後真誠地回答。
「請繼續。那麽,是爲什麽呢?」
「至於爲什麽……」他抱著雙臂,專心地思考著,探究自己的内心情感:「我想是因爲,我一直以來,只看得到『奇赫拉澤老師』的一面,便以爲那是您的一切……我想愚笨的我忽略了,您身爲『伊蓮』的一面。我對於自己的蠢及無知投以無能狂怒,我的自尊……然而,我的自尊心並不允許我來承認自己的缺點,於是我醜惡的一面便驅使著我將憤怒的矛頭指向您。於是我遷怒於您,認爲是您的背叛使我陷入了負面情緒之中,認爲是你刻意僞裝成完美之人,騙取我等的崇拜,還要騙取我的…..不,我説完了……」
「……」她靜靜地聽取她的學生的肺腑之言,間中附以頷首:「嗯,我瞭解了。你能放棄只從自己角度思考事情的方方面面的取態令我欣賞。這並非你們這一代學生能輕易做到的事情……慎言謹行。」
「輪到我問你一個問題了,老師。」
「請説?」伊蓮作好了不論是任何問題都能對應的回答。
「抽煙的感覺,是怎樣的?」
此刻,契斯的身子微微向前傾,在要更貼近答話者之軀時又頓住,耳側髮絲因慣性在停頓後仍流連數下,這是伊蓮所注意到的。她沒想到對方會詢問這種問題,但作爲教育者,即使已經離開學習的大本營,但此刻作爲社會大學的前輩的她必須保持專業。又是那句老話:「等你成年就懂了。」
「還有五個月,不久。」他在説出句子的最末梢時不經意地流露出了對此答案失落的情緒,但他不死心:
「我更想知道『您』抽煙時的感覺。」
契斯在這求知的瞬間作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表情,如同抿嘴暗笑一般,卻又帶著忐忑的神情;雖然眼神中透出的是對未知的渴望,但眉頭上卻不見對知識的歡愉。
「……」教職者陷入沉默,縱使她認爲自己作好了完全的準備,但在真正未知的開端迎面而來時她最終還是發現自己遠遠的不足。她思考著,她得要嘗試面對自己的内心。眼前只有十七歲的孩子在試探他這個年紀仍不該接觸的事物。她想。但生理年齡上,十七歲,與十八歲真的有那麽大的差別嗎?人並非到了法律上指明的人生階段後,便能轉眼間理解明白如何作爲一個新鮮人活下去的生物;不作任何努力,卻期待某一天的突然感悟是天方夜譚的,既然他渴求知識,那作爲教育者,必須不偏不倚地將公正的客觀答案述之。
伊蓮仿著對方開始説話前的準備,亦撥了撥劉海及耳側的三千煩惱絲:「説實話,我也很久沒抽了。這包煙至少是夏天那時買——」
蜂鳴聲。
無盡的蜂鳴聲。
話語未畢,便是蜂鳴聲。
震耳欲聾的蜂鳴聲傳遍了、填滿了大城小巷的一切,震碎了太陽,最後一絲光束如同融化的鮮奶油滲入了水泥的長城之中,不見蹤影。微明晚霞的光彩被同時齊整亮起的一列列路燈奪去了目光,就連銀白的月光都無法取替機械化的一切景象。
蜂鳴聲仍在繼續。
柒
……
……嚓……咔。
我們是北陸國。
我們是黨,亦是國家。
主席的聲音即乃人民心聲不二。
專心傾聽我們的聲音,所有人的聲音,一切的聲音。
感恩國家、感恩黨,感恩我們所在的這國家裏他人為自身的努力。
黨之言則爲正理,無他。
現在時間為:晚上六時整,重複,晚上六時整。
請各位同志準時下班。若有加班情況,請儘快上報勞動局。
感謝各位今日的辛勞。
接下來是產能報告
今日的卡爾達肖夫指數為:零點六六五。
明日天氣預報……
……
捌
老師與學生,兩人在汽車裏默默地聽完了傍晚廣播及黨曲。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山,暗啞的深藍色天空中不見星月,只因已被人工路燈篡位。先是學生重新試圖打開話盒子,他快速張望四周不算明亮的環境,誓要刮出一星光話題的火花。
契斯其實是第一次坐進他一直以來敬仰的師長的車子裏,他難以想象自己有如此的榮幸進入老師的私人領域。正因無法相信會有如此的一天,這導致他過往其實並無這方面的幻想;也正因爲沒有過此般的預想,這令他在一開始的時候過於緊張,而將許多如今想來對自己而言重要的許多細節抛卻腦後,只能專注在眼中唯一的人身上;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後悔。
伊蓮觀察到對方正在思考,便放由他的思想在腦内四方八面的竄奔。契斯的五感除了方才需要用以觀察與聆聽老師的視覺與聽覺外,此時第三用到的是嗅覺:儘管冬天的北風幾乎殺死了他的味覺神經,但進入較溫暖的車子内部後,能夠留意到一股柔和的幽香,但也可以輕易察覺在本日前仍是意料之外的煙草臭味。香味……他不見車内有任何香氛的蹤影,也沒有追求者的鮮花,便草草推測為對方的體香。契斯便羞澀的不敢再想象下去。接下來是煙草的氣味,這股獨特的、引人些微作嘔但卻又謎之一般吸引的氣息,他感到熟悉,但不是記憶中家父的那種。記憶中,家父抽的要比現時車内的更有一種沉悶、壓抑的感覺;不同的牌子,他想。他原先想象即使他的奇赫拉澤老師會抽煙,也不會抽這一種氣味濃厚剛烈的牌子;在他青年人輕飄飄的幻想中,是雜誌中模特兒女士指尖上優雅的細長煙支,此刻,他的幻想破滅了。
伊蓮打開了車内的頂燈,她認爲太暗的氛圍會使不理想的想法萌芽,這種狀況她並不樂見。但在今晚她想到這點之前,又或是在許久以前,她這一刻的行動已經被判無用之舉罷。環境變爲明亮的轉變使契斯的聯想斷開,他便開始留意其他事物。
他或是他的家人都沒擁有小型汽車:父親是零件工廠工人,母親是製衣工廠工人,另外還有三個孩子需要供養,還有另外許多的因素使他們無法有效纍積財富。這是他除了平日向街道上停泊的名牌汽車投以羡慕的眼光時順帶觀察車内環境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汽車。第一印象是格外的整潔,許多地方都如同嶄新的一般,塵埃分毫不染。車内物品的擺放也井井有條,穩定掛好的教職員証與駕照、《北陸文學》不同期數的雜誌數本、一塵不染的迷你收音機……為契斯心目中的文藝莊重的老師女士再加幾分。最後,藉著開燈營造的通明環境,他最終還是發現了那獨樹一格、被砸爛的後視鏡。
忍不住,契斯的食指指向後視鏡:「這後視——」
「啊。已經六點——過十分鐘了。」伊蓮瞬即明白對方要指出什麽:她從下午開始便一直在意的事情;便打斷了他的發言:
「來吧,我載你一程回家。」
玖
正是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對死後的恐懼,使得人們年老後求助於宗教。
而你與凡人們不一樣,契斯勒羅德先生……
你對生存早已麻木,而死似乎是你最渴望的解脫;但你的動物本能驅使著你要在這生命的旱地中刨出一絲甘露……於是你產生了虛假的希望,契斯勒羅德先生。於是你有了人造的信仰,我的契斯勒羅德先生。你擁有超人的壽命,但你年輕的靈魂在八十年前就處於六尺之下了,如今你僅是一坨會走路的肉塊——不,鐵塊。一組曾是人類的鐵塊。
我原本能成爲你終其一生的繆斯存在,但你中途軟弱的意志卻倒於本能脚邊,你選擇折返皈依那數千百年來我有能證實無用的謬論上……
你的智慧與經驗是現代的,心願的本能卻相當古老。你究竟是什麼人?不,你不過是個代理人,他的代理人……
卻在燃燒信仰尋覓這篇災難大地上苟且的人類光輝。
這就是我們可悲一生的終劇嗎?是?真是笑不出來的胡話啊。
而我的契斯勒羅德先生……你此刻一反志願,要活在幻夢之中。如同維度的泡沫一般,順著你原始的腦神經元作不現實的再一次生命的奇跡。你要被自己的雙手矇騙到什麽時候?你腐朽的靈魂反而在黃沙大地中尋覓到了救贖的銀光。
想想。你忘記了什麽?想想。
我是————
拾
「……你是……」
張開雙眼,只是熟悉的天花板。
深夜中,他聽見了某人……某物的呼喚。
同樣是熟悉的滋味,卻不一樣。
第一次夢到這種景象,契斯不以爲然。
但當第十次,第二十次,第五十次……
契斯反應過來了,他似乎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契斯反應過來了,他似乎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人,
與物。
……
契斯在睡床中動作遲緩地爬了起來,感覺視野內的所有的、一切的:他的世界、他的國家、他的黨、他的愛人、他的生命、他的痛苦、他的歡愉、他的精神、他的記憶、他的靈魂,是那麼的、無比的,清晰的。真實得,完美。完美得,虛假。虛假得,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