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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
1994
7月12日
「藝術大師回家囉！」
「去你媽的。」哈利將他的筆電往地板一扔，再甩下身上那套破舊的皮夾克。萊爾就躺在只有他躺得下去的那張沙發上，幾乎要被幾十張身上的影印紙和活頁夾埋起來。電視機轉到了探索，聲音沒開。哈利裱框的文科碩士學位證明就掛在那電視機上方，一旁則是他室友的理科碩士學位證明。
哈利將夾克搭在沙發上後坐了下來，屁股還壓到了幾張紙。另一位博士生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正對手上的筆記本瘋狂塗抹著。他穿著藍色法蘭絨襯衫與牛仔褲，上下都緊的嚇人。這也暴露了萊爾的本來面目：他是哈利見過最瘦最輕的人。「你在幹嘛？」
「我正在破解史考特的博論。」
哈利眨眨眼；萊爾喜歡把句子講的都像是現在進行式，所以哈利往往也需要來破解一番。「史考特的博論？」
萊爾將一張影印紙彈給了他。上頭是這樣寫的：
言語有力量：
1219-1642的宣傳、毒藥與「Giftschreiber」
作者
V．L．史考特
哲學博士學位提交論文
歷史系研究所
新布朗斯維克大學
1915
哈利把他的工作鞋踹掉，用還穿著襪子的腳點點萊爾過細的手臂。「你幹嘛讀……」
「破解。」
「破解我指導教授的博論啊？」
「因為我喜歡解謎。」
給過。萊爾可喜歡謎題了，而V．萊斯利．史考特博士確實是個大謎團。首先，他已經八十歲了，這遠遠超出了退休年齡，即便是終身教職的大學教授都是如此。而第二件事則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上：這間大學沒幾個人見過他工作的樣子。一個人也沒有。他出現在所有系上的照片裡。他認識所有最近退休的人員。他的辦公室就像證書陳列室與震後圖書館的奇妙結合體。他顯然在這裡工作了很久，很久……
……很久……
哈利看著這張影印文件，清了清喉嚨：「他媽的一五年？！」
「是囉，」萊爾邊說邊繼續塗寫著。「貴教授已經當了七十年博士了。」
「這……不可能啊。」哈利從沙發裡隨意挑起了一頁來看，那是對英法百年戰爭某場戰役的描述。哈利對歐洲史不熟，就算那裡有蛛絲馬跡他也認不出來。「他怎麼可能……這得要幾歲才行啊？九十歲？」
萊爾又扔出一張紙。
「這又是啥？」他掃了一眼。
「史考特的學位清單，沒附日期就是了。有沒有看到最上頭那個博士學位？」
哈利看到了「卡迪夫大學毒理學。那又怎樣？」
「然後，這篇博論有引用他那篇博論。」萊爾敲敲放在褲檔上的那疊影印文件。「還不只一次。」
「也就是說……」
「他在1915年就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了，而且是第二個博士學位。」
哈利再度清了清喉嚨。
「什麼？」
史考特透過那薄博的眼鏡鏡片閱讀他的筆記。「我還是覺得這裡的臆測內容太多了。」
哈利伸伸懶腰，差點撞到了一疊書籍上。史考特的辦公室堆滿了書，甚至連讓人呼吸的空間也沒有。「您這話的意思是？」
史考特微笑著。「我的意思是，你沒有按照我的要求把那些超自然鬼話刪掉。」
「什麼超自然鬼話？」哈利擺出一副睜大雙眼的無辜表情。
「別裝了，你長的太不正經了，一點也不像。」史考特敲敲手上那疊厚厚的紙張，那是哈利最新產出的博論章節。「我指的是什麼『小說家可能有預知能力』的超自然鬼話。」
「喔，那個喔。」坐在座位上的哈利扭扭身子，主要是為了做效果就是了。「我只是在引述文獻的說法呀。」
「我已經看過你說的那些文獻了。沒有任何文獻有提到什麼預言。」
哈利將手伸進他的包裡，拿出一本破舊的平裝小說──摩根．羅伯遜：《徒勞無功》。「他老兄準確描述了鐵達尼號的沉沒，早於事件十四年的準確描述。這不就是預知嗎？」
「不，這不是預知。這叫做運氣好。因為預知──我很訝異你竟然不知道──是不存在的。」
哈利再度把手往包裡伸去。「好吧，那你可能也要醜拒我的下一章內容了。」他掏出了第二本小說《狂妄自大》，這也是摩根．羅伯遜的作品。「我從珍本圖書館找到的。這可能已經是碩果僅存的孤本了。」
史考特看著他，就跟哈利當天早些時候在學生中心福利社看到番茄醬味洋芋片的眼神一樣「所以你就把這兩本書都塞進了你的筆記本袋子裡。」
「這本書也描述了濟甘提號的沉沒，同樣都很詳細。」
史考特在桌上搭起雙手手指。「濟甘提號是什麼？」
「是鐵達尼號失落的姊妹艦。它在大多數的歷史紀錄中都遭到抹除了，但我仍在舊報紙與微縮膠卷檔案中找到了零星的參考資料。」哈利看起來相當躊躇滿志，因為他確實也這麼躊躇滿志。
史考特嘆了口氣。「你這篇論文是很不錯的，哈利。你對文學如何描繪當代事件做了堅實的歷史分析。理論架構優良，文筆簡潔有力，也做出了很有理智的結論。你為什麼非要在中間參入那種莫名其妙的鬼話呢？你要知道這是行不通的。」
哈利也嘆了口氣回去。「因為這是真的啊，微微。因為這是真的，是真實發生的事件，而我希望這件事能在我的論文中出現，我希望這是件好事。」
「它已經夠好了。比該有的都還要好。這文章的重點在於要你完成一項有用的研究，然後讓你拿到工作，從此在終身職位的保障下隨便起肖。」
哈利把書放回了袋子裡。「我沒起肖。我就是跟著證據去找線索而已。」
史考特從桌上拿起了深灰色的費多拉帽，用手指順著帽沿，若有所思。「而這樣的盡頭是讓你的論文答辯未能通過，從此遭拒於求職之門外。」
哈利起身。「好吧，但過程才是最重要的吧。」
「你真的這樣講了？好你個書呆子。」
萊爾沒打算從沙發上下來。他挪動身子，沙發發出了奇怪的聲音，那沙發真的很老舊了。
哈利再度放下了包包與夾克。「有啥新發現沒有，科學呆子？」
萊爾點點頭然後坐直了身子，他身上的紙張就這麼散落一地。「你的史考特博士似乎在休倫湖上有間小屋。」
哈利在沙發前停住動作。「呃，夥計，不對勁啊。」
「沒啊，所有有錢的老傢伙都會有棟別墅。這挺自然的啊。」
哈利坐下。「不，我的意思是說，你竟然去打聽人家住哪裡，你不對勁啊。」
萊爾笑了。「系上的八卦啦。他現在每週有六七天都在那裡工作；偶爾才會回來做指導工作和補課。」
哈利點點頭，突然想來杯氣泡飲料。「是啊。終身教職，而且他又老了。嘿，你是如何躺在沙發上還能聽到系上八卦的？」他強迫自己再度起身，這費了他很大的勁。
「你出去好幾個小時了。我只是看起來沒離開過沙發好嗎。總之呢，你們系上的人都超好套話的。」
哈利在冰箱裡翻找著。「這話是『萊爾．莉莉哈默是個嚇人的超強間諜』的意思，對嗎？」
「沒錯。」
哈利拿著汽水回到了沙發上。「所以，那棟小木屋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他在那裡遠端辦公。」
哈利停了下來，一隻手還放在汽水罐的標籤上。「遠端啥？」
「他在那裡遠端辦公。做那些他不用親自去做的工作。」
哈利扯開拉環。「真怪。打電話是能做什麼歷史工作。」
「不是電話。是電腦。」
「我沒聽懂。」他大口灌下汽水。
「是網路。他用網際網路遠端辦公。」
哈利緩緩放下罐子。「你在講三小。」
萊爾那長著雀斑的無邪面容上滿是笑意。「你指導教授能用網際網路。就在他的小木屋裡用網際網路。」
他們互相凝視了一會兒。
「所以，他是外星人囉。」
「肯定是外星人。」
1994
8月3日
「這比上一章更荒謬。」
哈利聳聳肩。「證據就是證據。」
「你真的要寫其實有整整四艘奧林匹亞級蒸氣郵輪，然後都在處女航時沉沒，但其實也沒有沉沒，而政府掩蓋了這些消息。」
「我從各種文件中找到……」
「從哪裡？」
「從一些地方。」哈利瞪了他的指導教授一眼。「徵引文獻都有寫了。就放在注腳。」
史考特翻到了那個部分。「而我看到的檔案資料只有一片空白。」
「呃，我的一些消息來源不希望有人能找上他們。」
史考特把那堆文件往桌上一扔。「哈利，這就是引文的全部意義所在。你不是報社記者，你是……」他將自己推離了桌子。「這些東西是萊爾．莉莉哈默給你的是吧？」
哈利沒有回答。
「我早就知道他在濫用學校的網路系統。他幾乎就要因此被學校開除了。」
「他幾乎要因此被學校開除是因為他懂得怎麼找資料，而某些人不希望那些資料被找出來。」哈利瞪著他看，突然感覺到衣領下一股熱感。「我好像還可以認出那群『某些人』中的幾位。」
突然而令人詫異的，史考特笑了。「你覺得我在隱瞞什麼，哈利？」
哈利下定決心不再回答。「是的。」然後他就回答了。
史考特回到桌前，俯身趴在桌上，幾乎就是斜著眼的看著哈利。他的鏡片閃閃發光。「找出我在隱瞞什麼，我就讓你發表你的幽靈船故事。」
「他真的這麼說了？嚇死人。」
哈利在電視機前來回踱步。「他知道我們知道他在做什麼。他還知道你一直在打探情報。」
「老天，最好不要。」萊爾靠在沙發上，雙手放到了後腦勺，這回他身上沒有其他文件了。「要是他發現我追蹤了他的網路存取紀錄，我可就完蛋囉。」
哈利的腳步瞬間停下。「什麼？」
「他老人家的別墅有24兆的網路連接。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哈利一腳撞上了咖啡桌。「喔幹！機掰，幹咧！」他揉揉膝蓋，然後又坐回了桌子。「這意味著你一直在駭一位終身教授的網路連接。你把艾琳拖下水了是吧？」艾琳是萊爾長期受苦受難的女朋友。
萊爾直率的點了點頭。「是啊，他從輟學後就一直沒事幹，而且他們還從未註銷過他的電腦實驗室使用權。」他搓搓手。「我就讓他去當駭客囉。」
哈利緊張到把萊爾的保溫瓶推到了桌下。「你可真是個壞榜樣。」
萊爾揮揮手忽視了這個指控。「很明顯的啊。不過對你這種文科魯蛇來說可能沒那麼明顯就是了，而更不明顯的是，那位終身教授的網路連接可是軍事級別的。」
哈利揉揉他的太陽穴。「所以他……那是啥來著？美國中央情報局？」
「加拿大安全情報局，但不對，我不認為是這樣。他穿得確實很像密探，但他又太隨和了。而且再次強調，他可能有十億多歲了。你也知道他們都是這麼說老間諜的。」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說的。我只跟死人打交道，還有你。」哈利起身。「想不想去開車轉轉？」
萊爾也站了起來。「去哪呢？」
「休倫尼亞唯一的軍事級小屋，假如我們能找到的話。」
他們開走了萊爾的卡車，那是輛破舊的雪佛蘭，車子曾經是紅色的，現在幾乎都要變成了粉紅色。萊爾的父親在明智地收下50美金後，便勉為其難的被說服不要把它捐去農場了。車子上有磁帶機，他們也有磁帶，所以他們開的路還算不上最艱苦的，但確實是很長的──他們8點左右離開校園時從《黎明的吹笛人》開始放，等他們進大本德鎮時已經在聽《原子心之母》了。
「我真希望我們能聽到《暗面》。」哈利如此說道，他們已經離開城鎮了。兩人都將一隻手伸到了窗外，仿佛想給這臺老車搭把手。
「我真希望附近能有吃飯的地方。」萊爾說著，掃視著荒蕪的主幹道路。
「我們還剩，多久來著，20分鐘？」哈利盯著地圖看。「這地圖，幾乎沒啥細節耶。」
「那是因為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省立公園。」他們駛離大本德鎮，萊爾開始加速了。「他們不會為司機製作太詳細的地圖的。」
他能明顯感覺到哈利在盯著他看，所以在等下一個紅綠燈時，他回敬了一眼。「嘿對，在我們出發前我就知道那是在一座公園內了。」
「怎麼可能有人他媽的能在省立公園裡蓋別墅？」
「可能比這個更狂喔。」萊爾說道。「不過我希望最好不要，畢竟要藏起一輛粉紅色卡車可有點難度。」
「藏車幹嘛？這又不是什麼時光機。」
「是啊，但這也不是軍用車輛啊。」
片刻的沉默呼嘯而過。
「你給我翻譯翻譯。」
「好吧，我只能用拿到的數據作相對位置定位。我們的史考特博士不是躲在伊帕瓦什省立公園，就是在──我要強調一下這真的不太可能──伊帕瓦什營區。」
「伊帕瓦什營區。」
「是的。」
「是那個加拿大國軍的那個伊帕瓦什營區。」
「是的。」
「萊爾，你他媽的在幹三小。」
萊爾將手臂伸回卡車裡，然後搖上了車窗。隨著午夜時分的臨近，外頭的空氣越來越涼了。「我想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但我猜你對論文的衝勁只夠支撐我們在公園內散散步。」
「啊不然咧？衝進軍營裡嗎？」哈利的頭靠上了頭枕，大腦陷入一團混亂。「你腦子真的壞掉了，你知道嗎？」
「是有人這麼說過。」萊爾笑著說道。
他們剛進卡車的時候，萊爾就把他的夾克扔到了長椅中間的盒子上頭。那是個很硬的塑膠盒，哈利一直把手肘靠在上頭，到現在都還發疼，但緊隨著疼痛到來的是可怕的頓悟。他推開了夾克，發現正如他所懷疑的那樣，那是一個工具箱。
「跟著卡車一起過來的。」萊爾在哈利打開箱子時說道。
「所以這只是個巧合？」哈利問道，他手上正揮舞著那把在工具堆中佔了很大空間的剪線鉗。
萊爾聳肩，往後照鏡瞥了一眼。「我有看過電影的，那些超級機密政府設施周圍總會架設圍欄。」
「所以它現在還是個超級機密政府設施囉？」哈利的心臟碰碰狂跳。「萊爾，你會害我們都沒命的。掉頭吧。」
「現在說這個可能有些遲了。」萊爾的聲音已經陷入了某種陰森的平靜，哈利早就知道這種平靜與他的壞主意有什麼關係──可以預見的，情況要變得更糟糕了。他在座位上往後轉，向後車窗望去。
有輛黑色轎車正在跟著他們。
「呃。」哈利說道。當他再把頭轉回來時，他能在擋風玻璃前又看到另一輛轎車。
萊爾還在看著他的後照鏡。他冷冷地說：「他要追上我們了。」
「你能踩個油門嗎？」
萊爾冷笑以待，並給了他一個不回應的榮譽。
他們後頭的轎車逐漸加速，前方的轎車也跟著逐漸減速，哈利與萊爾的心情出現了成倍的巨大落差。「你怎麼能這麼冷靜啊！」哈利相當大聲的吼道。
「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會怎樣。」萊爾說道。「他們現在只會一直監視我們。他們會把我們護送進去，並確保我們不會把知道的任何事情告訴別人。」
「是誰？！」哈利的吼叫已經顧不上掩飾了。「他們到底是誰？！」
「黑衣警探囉。」
哈利抓住了他最好朋友的肩膀。「誰他媽是黑衣警探？」
萊爾向前指指擋風玻璃，然後用大拇指向後比劃，最後將手勢變成了在向他們比中指。哈利急忙把他的手拽下來。「他們會怎麼封我們的口？是消除我們的記憶還是怎樣？」
這回萊爾真正的瞥了他一眼，明亮的藍色雙眼充滿了不可置信。「消除記憶來封口？真假啊？他們是黑衣警探耶！就是，那個，所有流行文化通用的那個啊？他們透過殺人來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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