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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之間》
在已無法被追憶的某日午後,馮雅在天空與浪潮的界線掙扎著生死。
夕日垂空,光輝如刺,暖橘色的射線將昏暗的天簾劃出千萬道血痕;她下半身的肌肉緊繃,拖著沉重如磚的軀體拍打著水面,也要讓呼吸在被鹹澀的海水填滿之前多爭取到哪怕一口溫暖的氧氣──彷彿有數千萬隻隱於浪潮之下的手,要將她拽入不見天日的昏暗,任海藍色的染料灌入她求生的每個出口,在無法出聲的痛覺之中氣絕而亡。
那是馮雅第一次看見死亡。在生與死僅僅幾釐米的斷崖間,覆滿著疼痛、絕望、與未知。她有幸從這深淵邊緣歸來,然後無力的仰望,千色的斜陽低垂依舊,暉光在她那雙灰紅色的眸子裡暈染成腥紅,血管在微弱脈動。
千鈞一髮的死裡逃生。
她的胸口永遠記得在海天一線死命換氣時,咳著血味與鹹臭的痛覺。
──她還活著。
所以那句:
「基金會永遠將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視作最高準則。」
對她來說是她這生中最可笑的謊言;而更可笑的是,就是這個謊將她困於萬劫不復的斷崖邊緣徘徊;當哪天她再也承受不住那些超常事故的折磨,或許她就要自己一腳踏入她恐懼著的光景──但是在那之前,她的本能會讓她拼盡全力,去攫住每個呼吸的機會。
在光與影之間,垂死翻騰。
《生存》
馮雅自認自己最得意的技能便是「逃命」。
在這個將「活著」視若無物的職場環境裡,她的這項技能顯得特別卑鄙可恥;但大部分的時候對她來說卻是極為有用。比起面對恐懼與疼痛,她寧可無良的目送身旁的人一個個葬身火海與腥血、寧可在病榻上苟延殘喘、寧可接受基金會高層針對事發現場的事故後研究,也都好過於變成千瘡百孔的乾屍,好一點的被下葬在沒人知道在哪的「靈骨園」;糟一點的就是被泡在福馬林裡,赤裸裸的供人研究──操弄。
每當馮雅經過那些裝有她昔日同僚屍體的實驗室前,那些乾癟、潰爛、斷手缺肢的模樣,總讓一股強烈的噁心厭惡感先於愧疚感襲上她的心頭。她壓下想要嘔吐的慾望,隨後不留任何情分的踏步離去。在這條不見盡頭與未來的通道上,她無從思索她能如何逃離這裡。
「這是我的辭呈。」
馮雅曾經畢恭畢敬的將一份裝有她辭呈的信封遞給了現任Site-ZH-73的站點主任程博士。她聽說很少有人能夠真正從基金會全身而退,大多數人聽到自己將面臨級層不等的記憶刪除手術、或是家庭資訊將遭到基金會的事後徹查,都會打退堂鼓;但對她而言她壓根兒就不在意基金會會如何起底她這般沒有價值的人生,只要她還能好手好腳的走在紮實的地面,任何地方都好過於這裡。
程博士收下了馮雅的辭呈,可他也沒有要拆開來看的打算,只是冷冷地說:「很抱歉,我們不能接受妳的這項要求。」
「為什麼?」馮雅有些心急上頭,可她仍然表現得鎮靜:「我只是個基金會的現場書記,比起那些研究員,能給出的貢獻實在微乎其微。任何人都能取代我。我不介意接受基金會的記憶刪除,只要能夠保留我生存上應有的知識技能。我也沒有任何交際牽掛,你們大可對我後續的人事處理放心。我想我應該足夠符合基金會的辭職需求了吧?」
聽完這番高談闊論,程博士只是無奈的抹了抹臉,長嘆一息。隨後垂著那雙老邁卻精明的目光掃向馮雅,在那瞬間一股冷意讓她感到戰慄。那雙堅決的眼神讓她霎時明白基金會不會讓她輕易如願。
「說實話,馮雅研究員,」程博士淡淡的說:「其實我們才正準備將妳提升為三級工作人員。我們希望妳能夠繼續為基金會服務。」
一陣絕望。
「我不明白,」她低回,聲音在發顫:「我到底憑什麼?」
「妳擁有非常優秀的求生能力。」程博士將那份辭呈書收進了抽屜裡,面對馮雅面露焦躁的神情,他的雲淡風輕更像是在摧毀這人的最後一絲希望:「妳在多次無法避免的事故中為我們帶回了許多珍貴的現場資料。比起無端被浪費的人力資源,妳在現場的高存活率能夠降低人員替換率;更重要的是,妳會掌握更多基金會的重要訊息。」
他平靜的說著,馮雅一字不漏地聽著;當他即將說出結論之前,馮雅的意識已經先渙散了一半。程博士接下來的每個字句都從她的左耳滑進,從此迴盪在她的腦海:
「基金會需要妳。相信妳會為基金會帶來更多珍貴的貢獻。我由衷的祝福妳,三級研究員馮雅──
「同時也希望妳能夠安分守己。對於任何違規離場的在職人員,基於保密原則,基金會有權免除對其人身安全的保障。」
鋒利如鷹的雙眸捲著一股寒颼颼的冷意刺入馮雅的骨裡。她渾身肌肉幾乎繃成了木乃伊,想起了曾經她在死亡邊緣掙扎的時候,身體也是這副反應。
擺在面前的就只剩下兩個選擇:
要就是死在這裡一了百了;要就是為了逃避死亡繼續苟且活命。
尷尬的沉默在現場瀰漫了數分之久。馮雅遲遲無法、或不願,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面對眼前。可就在她的心跳被這事實壓垮得近乎停歇,差點在缺氧的痛覺中暈厥而去之前,她的嘴角再次抽動了起來。
「幹。」
她笑了出來。在這個時候不管是對這傢伙、或是對這被決定好的不堪的命運,罵幾聲髒話總令人通體舒暢;
「反正打從一開始來到這裡我就該知道是這樣對吧?你心裡現在肯定是這麼嘲笑著我的對吧?操你媽的程禮。幹!」
《初》
在台灣的站點工作最大的特點就是人員輪調十分頻繁。只要是二級以上的人員,就連擁有專門負責項目的三、四級人員也都會在其他分部人手短缺的情況下被指派去協助。一來是台灣本就腹地狹小而交通便利,二來是台灣缺乏願意投入此領域的人才,而異常項目卻是如雨後春筍一般四處潛伏。台灣的分部陷入人力膠著的情況也是時常發生。
馮雅記得她在基金會服務的這三年裡,前前後後被調去了十多個站點。即便工作地點更換,她的離職申請也從未得到許可,而災難也是一如往常的上演。或許對她來說,這樣的環島輪調反而有助於她忘記那些在火海與屍堆中向她喊過求救的面孔;然而,隨著那些劫後還生的記憶越是在她心裡堆疊出罪惡感,她便越發害怕去接觸身邊的人:她隨時會為了自保而放棄那些人。如果可以,她更希望她從未看清過那些人的樣貌。
在馮雅即將邁入為基金會服務的第四年,她被調到了 Site-ZH-81 。那是馮雅前所未有的人生體驗──一艘裝載著各式危險項目的的航空母艦,在 SCP-ZH-100的支撐下環遊四海八方。她第一次登上如此氣派豪華的艦艇,雖然她總是唾棄基金會的一切,可在那當下她還是不由得感嘆:原來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也能讓這般雄偉的巨人停靠。那個片刻,就連陽光與晴空都透不進她的視線裡頭。
她大約花了一天半的時間便熟悉了Site-ZH-81裡的大致環境、以及隨著潮起潮落的暈船狀況。這也讓她免不了與其他同梯的新進人員交談了一些有關於如何減低暈船不適的技巧;不過大多時候馮雅總是以「天生體質吧」這話來笑笑帶過,然後藉口身體還有些不適的快步離去,好確保他們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流。
新人登艦的第一周,他們通常會在各種說明會、研習營、環境介紹、以及工作分配的場合裡度過。這些內容與過去馮雅聽過的幾乎是大同小異,對於在座的其他新進同事也是如此。當所有人都坐在位置上偷偷打盹時,只有馮雅特別享受這些悠閒且安全的時光。她知道,在這一周過後又是那些水深火熱的循環,她又要活得戰戰兢兢。她從不明白為何有人會期待那樣的生活。
在說明會的最後是Site-ZH-81的站點主任Reverberate博士向眾人說些話。早些時候馮雅便聽說這個站點主任是出了名的不喜歡待在站點的傢伙。她總是遊歷各地,深入世界每個危險的角落,發現各種新的異常,並託人帶回來收容,然後繼續下一趟旅行。有些人會質疑如此缺乏責任感的行為,而有些人則是深深敬仰著Reverberate博士的危機處理能力;不過對馮雅來說,她只是單純的羨慕著如脫韁野馬的人生,同時不解於那種樂於犯險的精神到底是為何。
總而言之,這麼一個久居國外的站點主任會回到她的老巢,著實是件難得的事。馮雅偷聽著左右交談才得知,據說是Site-ZH-81最近多了些Euclid級別的收容物,其存在過多的不確定因素,讓Reverberate博士不得不在O5的勸告下回到站點駐紮一段時間。馮雅聽著,不禁寒毛根根倒豎。她不在乎Reverberate博士與O5議會之間的角力;她光想到未來要面對的就是那些完全沒有先導研究經驗的項目,恐懼感又開始在她的心底躁動。手裡握著的筆也浮躁的隨意撇畫了起來。
就如她從未明白這裡某些人視死如歸的精神;她從未習慣去面對未知的疼痛與恐懼。正因如此,她才會為基金會所用至今。荒謬──這大概會是她此生的代表詞。
「請問是馮雅研究員嗎?」
說明會後,就在所有人都差不多收拾好東西離開時,Reverberate博士突然來到馮雅身邊,面無表情地向她問話。起初,馮雅對此唐突之舉感到有些詫異,但當對方向自己伸出手表示友好、並平淡的說出接下來的話時,她只感到一陣空虛:
「聽說妳在本島站點的表現十分優秀。下周開始我會親自領導新收容項目的實驗,屆時還麻煩妳多多指教了。」
「……」
聽起來又是一場劫難的開端,馮雅的目光一片混濁。她吞了口口水猶疑了片刻,才禮貌性的握上了Reverberate博士的手。「很高興能與您合作,Reverberate博士。」
「妳不喜歡這份工作,對嗎?」
Reverberate博士毫無起伏的說著這話,卻讓馮雅驚嚇了剎那。第一次有人當著她的面直戳著她心裡最深處的真心話。馮雅的眼圓睜,而後消沉的垂下。「是。我不喜歡這裡。」她與Reverberate博士四目相交,即便看不清對方眼裡有無波瀾起伏,面對上司,她連說謊粉飾的打算都沒有。
只見這位年輕卻沉著的站點主任輕輕吐了鼻息,低語道:「我很抱歉。」
「不需要。」馮雅用冰冷的語氣,掩蓋內心絕望的動搖:「您會認識我,就說明了您早就知道基金會在我的人事上做了『特殊安排』。即使如此我還是會嘗試提出離職申請,您就算駁回,我也一點也不會放在心上。」
把話說的如此露骨,馮雅心想這大概要讓站點主任對她的印象大大減分。但至少比起讓人誤會她樂於這份工作,開門見山的就讓人知道她根本無心於此要來得輕鬆多了。
「話雖如此,妳依然出色的完成了許多任務。」
Reverberate博士的聲音輕盈,卻十分踏實:「辛苦妳了。」
她拍了拍馮雅的肩膀,給了一個淡如月暈的微笑,然後慢步離開會議室。
在方才那個瞬間,馮雅似乎從那雙淺藍色的瞳孔中,看見了傷感、無奈、憐憫,以及──
溫柔。
讓馮雅的心跳差點翻覆在太平洋的浪潮底下。
隨後馮雅眨了眨眼。她首先得確保自己能站穩在這片甲板上。
《溫度》
一直到新進人員正式的接受分配任務前,他們在Site-ZH-81上的首要工作為熟悉整體環境以及閱畢艦上各項收容物的相關資料、或者偶爾做些文書作業。只要當馮雅沒有在艦橋上活動的必要時,她通常都將自己關在空無一人的宿舍房間裡。這裡是少數能讓她感到安心的地方:自己一人、寧靜、且安全。可惜她無法永遠蝸居於此。
與她同梯登艦的新人大約有七人、或是五人、還是超過十人?她從不在意那些熱衷於跟人套近乎而未來也只會有幾面之緣的小夥子們、或是總喜歡對人倚老賣老又脾氣固執的中年人。馮雅知道自己個性也古怪,正是如此自知之明讓她選擇安分守己,就像基金會曾經要脅過她的那樣。對現在的她而言,除了完成每天被交代下來的2級文書作業之外,就是漫滑著巴哈姆特論壇裡的場外休息區,看些廢文或是吃毒文來放空大腦。她總是能樂在無趣的日常當中。
只有在每天的三餐時間前,她在使用員工休息室的咖啡機時,總會免不得和那位母愛過溢的智能工作人員打上照面。
「午安呀,馮雅!」
有著藍色飄逸秀髮形象的人工智慧工作員Koschei總是能感應到馮雅的到來,搶先一步出現在咖啡機的液晶螢幕上。小小的二元身形在4:3的螢幕裡像隻身形輕盈的金魚一樣,用溫柔的聲音熱情的招呼道:「這次也是要拿鐵對吧?我已經幫妳準備好囉。」就在Koschei這麼說的同時咖啡機也自動備好了紙杯,並盛滿了現磨咖啡與牛奶,香濃撲鼻,「像妳這樣每天照三餐喝咖啡,對身體真的很不好。我知道像妳這樣的三級研究員很辛苦,但妳也要好好照顧自己身體呀!」
「謝謝。我下回可以自己用。」
「唉,這台咖啡機本身不太靈光,我覺得還是我調出來的咖啡比較好喝!」
「……」
「我給妳的咖啡多加了些牛奶。據說這樣對女性的鐵質吸收負擔會小一些。從妳過去的資料顯示,妳是個非常喜歡喝牛奶的人,希望這會讓妳喜歡!」
「嗯。謝謝。」
面對充滿關愛的人工智慧,馮雅只是淡漠的接下了咖啡,同時悶悶地想著是不是因為淪落在基金會工作的人缺乏愛,才應運誕生了這麼個虛擬員工。馮雅步入社會後已經很少與人有過工作以外的談話,現在讓一個人工產物與她寒暄,反而有股空虛感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想想,不過就是個機器,她幹嘛再跟她多費唇舌,於是轉身離開,卻走沒半步,Koschei的人影與聲音便從馮雅手上的平板蹦了出來,透過平板的喇叭對她輕聲叫了聲「所以妳喜歡嗎?」,把馮雅給嚇的手一滑,平板就摔在了地上。由基金會配發的平板品質堅韌難摧,Koschei的臉大大的印在螢幕上讓餘悸猶存的馮雅差點忍不住要把它摔爛的衝動。
「唉呀,抱歉,嚇到妳了。妳應該還不曉得我的活動範圍吧?只要是由基金會……」
「好了,沒事。」
Koschei一臉歉疚,馮雅在冷靜下來之後也順勢買了這帳。抱起平板,心想反正她這台平版除了工作以外沒有其他用途,也鬆了口氣。只是她依然不怎麼喜歡自己的私人領域遭人無端闖入。馮雅悶著胸嘆了口氣,Koschei又掛回了溫和的笑容追問著咖啡的話題,馮雅只能無奈:「是,是。承蒙妳的照顧了。現在我得回去工作了。」
「認真工作固然是件好事,但妳總是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我真的很擔心妳哪天會悶出病來呢。」
「不用擔心,我一個人挺好的。」
「唉,妳不能永遠都是一個人呀。我還希望妳能夠幫忙多照顧一下那孩子呢。」
馮雅愣了愣,然後淡然的回過神來。「Reverberate博士應該不會需要我的照顧。」況且,馮雅在這個地方也早已是自顧不暇。
「這回可不一定呢。」Koschei笑容嫣然,眉梢卻微垂。「這可是那孩子第一次被O5強制召回工作崗位上。雖然我很高興她回來,但這次的回崗其實並不是那麼必要。」
「那是因為Site-ZH-81上多了許多危險而未知的收容物。Reverberate博士作為站點主任,應當肩負領導研究的責任。」說完,馮雅無奈地嘆了短氣。而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她似乎聽見Koschei也發出了同樣的低吁,隨後馮雅意會到那應當只是平板零件運作出的噪音。
「那孩子就跟妳、還有這裡的所有人一樣,都是需要被照顧的人。」Koschei低語沉沉,目光熠熠:「但是很多時候我無法把每個人都照顧得很好,所以,我希望你們可以互相扶持。在這個地方,一個人真的太辛苦。」
那得額外擔起許多的重量,而我不覺得我有那樣的擔當。馮雅意識到與這個人工智慧的談話正要陷入無解的泥淖之中,準備草草結束這個話題;可她才剛開口,卻被Koschei搶先了一步。
「馮雅,我希望艦上的孩子們都能過得好好的,這也包括妳。妳要相信妳所付出的一切都不會是徒然。」
那副溫柔的神情似乎要透露出更多的心緒,那雙眼沉定眼的彷彿看穿馮雅心裡所不願去看的;她甚至在那個當下差點以為自己面對的不單是個人工智慧,而是個人──她不明白霎時間在自己胃裡躁動著的飽和感究竟是為何,就好像她的字句都化進了牛奶裡頭,脹得她胃疼。她不習慣這種心裡被什麼東西填充的感覺,眨眨眼,這些都只是基金會人性化的科技帶來的錯覺。
她只是照著既定的腳本運行的無機物。
「好的。我會盡力為Reverberate博士提供協助。」馮雅按下了螢幕關閉紐,Koschei的聲音隨著黑屏消失。幾分鐘之後她不再出現,馮雅試探性的用手指滑開了螢幕,應用程式的操作之間沒有任何異常。Koschei沒有再回來。
指尖觸碰著冰冷的螢幕,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掌在發燙。
《價值》
當Reverberate博士將一大疊未歸檔的資料交給了馮雅時,馮雅知道自己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都將跟在這位站點主管身旁做事。同樣在Reverberate博士門下的工作人員也包括幾位其他的新進人員,成立了針對新收容項目的先導研究團隊。為此他們開了一場又一場的會議,完善實驗計畫的每個細節。馮雅在這個團隊裡要做的事有別於她的老本行──現場實驗顧問,這得多虧她多次目睹各種事故現場的經驗。而記錄與歸檔的工作,都交給了與Reverberate博士的智慧型耳機聯繫著的Koschei。
「馮雅研究員的現場經驗能夠幫助Koschei建構出更完善的安全系統。」Reverberate博士淡淡的說,而馮雅只能回應以禮貌的苦笑。
確實。這個Site-ZH-81與台灣本島的所有站點非常不同:它是一座在海上運行的孤立站點,任何的實驗失敗或是收容失效造成的危害都可能導致船艦的毀滅;然而幸運的是,這艘戰艦配有一位近乎完美的智能工作人員,能夠比人類更加精確的操控全站點的運作。一直以來Koschei盡心盡力的守護著這艘艦船,因實驗意外而導致的站點損毀事件可以說是少之又少。當馮雅了解到這點之後,心情也稍微悠揚了起來。
她所處的此刻相對安全。她如此意識著,如此成功的結束一場又一場的實驗。Reverberate博士總是在她的身邊,冷肅的神情被溫和的平音暈染著,有條不紊的領導著一個全新的團隊,實驗流程與計畫一絲不差。這是馮雅第一次認同擬定實驗計畫的價值所在,Reverberate博士與人工智慧Koschei的搭配將其完美體現。三個禮拜、十八場實驗,人員與設備沒有半分損傷。馮雅由衷欽佩這個年輕的站點主任:然而卻無法打從心底認同她的思想。
──以活著的觀點來看的話。
「多虧了馮雅。若沒有妳的經驗,就不會有我們的現在。」
「馮雅是非常重要的夥伴。」
面對實驗成功的歡聲,Reverberate博士總是話音深遠的將其投予馮雅。那雙閃著沉光的淺藍色眼眸,其目光深邃宛若將她的聲音放大回響。好似天藍滄滄,海藍茫茫,馮雅在那一線之間,心跳在掙扎。
「重要的夥伴」。
無數次的生死交織出的恐懼與痛,頭一次為人重視。馮雅眨了眨眼,即使只是上司給下屬的口頭增強,她也甘之如飴。然後她再多眨了兩眼,刻在心頭的那些傷痕也不會被輕如鴻毛的溫柔沖淡。她還在這裡、這個基金會、這個牢籠,在迷霧中與死亡搏鬥。
隨著馮雅被Reverberate博士交代的作業量增多,她們在工作場合上也越走越近,大多的交談也都圍繞著工作。馮雅十分欣賞Reverberate博士下達指令的準確性,這讓她們的談話十分順暢:氣氛嚴肅,卻令人心情愉快。有些人說馮雅和Reverberate博士像極了彼此,簡直是鏡像一般的搭檔。對此評價,馮雅只是不以為然的聳肩。在工作方面,確實吧。然而馮雅認為,她跟這位站點主任之間有著根本上的天壤之別。
如海一般澈藍的眼眸,向遠望著多舛的旅途,不惜用生命去開拓。於馮雅而言,她的心思如天書。同樣站在生命的水平線上,她們背對而行。
「我可是個膽小鬼。」她擺擺手輕快地說道,也沒人在乎這話裡頭又有幾分沉重。
「我很好奇,『馮雅』是妳的真實姓名,對嗎?」
某日,Reverberate博士與馮雅結束了例行性的場前會談,對方如此問道。馮雅也愣了會兒,便淡淡的點頭答是。從來沒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因為從來沒人會想要了解她。沒有那個價值。
「這很少見。」Reverberate博士放緩了整理資料的動作:「從『外面』招聘進來的專業人員,為了各種原因,都會使用假名或是代號來指稱自己。妳難道沒有任何考量嗎?」
馮雅頓了頓。她從Reverberate博士的話語看不出任何心緒,只知她聲音低緩,在馮雅空虛的胸腔裡滾盪。她沒有看向Reverberate博士,直到對方動作自然的將聯繫著Koschei的耳機摘下並關機,馮雅才將視線投去。Reverberate博士的面容在會議室的橘光下卻格外清晰。
「我只是想再多了解妳一些。」Reverberate博士說道,嘴角有著錯覺般的笑弧:「以夥伴的身分而言。」
夥伴的身分可以分很多種,馮雅這麼想著。「我並沒有任何考量。」
「妳明白基金會的行事對吧?比方說個人財產、親朋好友、甚至是家人,都會是種考量……」
「如果您想了解我,您可以在我的人事檔案上找到各種您需要的訊息。」馮雅加快了收拾的動作。不知不覺間她的心音已經翻騰上她的耳膜。她摸不清Reverberate博士問這些話的意義,任著本能催促她離開此地。然而Reverberate博士仍舊文風不動的靠在會議桌的另一邊,幽柔語道:
「我想聽妳的故事。妳願意信任我嗎?」
霎時間馮雅的動作同她的思緒愣住了半晌。
隨後她猛然回頭,Reverberate博士正對著她微笑。千真萬確。
明明在這種地方,所謂「信任」都是天方夜譚;可不知為何,當這位年輕的站點主管以充滿磁性的嗓音吐出這個詞時,馮雅的思緒都受其牽引。沒有波瀾起伏的雙眼,卻更顯話裡的真實。
「但如果妳不願意的話,我也不會勉強妳。」Reverberate博士淡道:「我只是想更加了解,像妳這樣堅忍不拔的人,到底走過怎樣的人生。」
「跟見多識廣的您相比,我的人生不值一提。」
「即便如此,那些過往仍然重要。」Reverberate博士伸手拿走了馮雅抱在胸前的文件,將它們放在桌邊。突如其來的空虛,旋即又被Reverberate博士的話語填滿:「所以才有現在站在這裡的妳。」
馮雅抿了抿嘴,吞下喉裡過溢的暖流。她清楚的感受到Reverberate博士確實正看著這個在她眼前的自己,那雙目光沉靜而深遠,前所未有。馮雅的視線在飄忽一陣之後定在Reverberate博士眼上。她沉澱了些心思,空蕩蕩的手靠上了椅桿。
「也沒什麼特別的。」她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一無所有。我和我的家人們曾經經歷過一些困難的時期,然後我一個個的失去他們。自然就沒有讓我需要考量到的事了。既然如此也就沒有掩飾自己資訊的必要了。區區一個名字,對我、跟對基金會而言,一點價值也沒有。」
「那麼妳所謂的『價值』是什麼?」
馮雅愣了愣,Reverberate的恬淡笑弧勾勒著深潭淵邃,彷彿邀請著她毫無保留的墜入。馮雅駐足於此岸,與深淵遙遙相凝。
「足夠讓我珍惜的事物。我想。」她漠然語道,好讓自己看上去顯得平靜。然而Reverberate直勾勾的凝視卻總讓她覺得自己一直以來仔細保護著的核心思想正被窺視著、被挖掘著、然後被批判,令她的手不由得握起了緊拳。
「所以妳覺得妳的人生一點價值也沒有?」
「毫無疑問。」
「那妳又為何那麼執著於活著?」
Reverberate的嘴角那複雜的淺弧,使馮雅看不清那究竟包含了多少種意涵。那是好奇、是同情、是遺憾;或是嘲諷、是質疑,馮雅無從細數,也無法辨析。但她並未受這般提問動搖,因為她給自己的答案從來明確。若要她答,她會毫不猶豫的說出──
「是因為死亡很可怕嗎?」
然而Reverberate搶先一步的接話讓馮雅傾刻間亂了陣腳。就在她還沒能重整好自己的思緒去接上那人溫潤如沐的話語時,年輕的站點主管笑出了淺短的哼聲,其字音悠悠,而字語卻如淵中漩,將馮雅強行拉入,萬劫不復:
「我可是很想死的呢。」
在這近乎讓人窒息的冷淵中,這大概是馮雅第一次,從這人身上清楚感受到了某種情感。
「所以我想知道,為什麼妳這樣的人還想活著。」
但是這股情感似乎太過濃烈、又太過沉重,以至於此話的真實感如海草一般爬滿了馮雅的肌膚,使她的思緒在其漩渦之中失去了重心。她以為她的執著如磐石之固,卻在面對Reverberate博士的深嘆融化成淵底的淤砂。
馮雅說不出任何話。
《浮光》
在數個偶然的午夜夢迴間,馮雅會看見那片如鴿血浸染過的海。
她身處夢中。她總是清醒。正因如此,當夢裡這片紅海浸過她神經的每一處卻也嗆不醒她時,那般無力、恐懼、與假想的疼痛便格外清晰。她甚至嘗到了鹹澀的海雪,進出於她五孔。明知是夢,卻任潛意識操弄;而當馮雅要被絕望沖壓成泥時,她看見了另一個人。
那個曾經有著一雙雪亮雙眸、總是以笑迎命的大女孩,唯有這人,讓馮雅死也要從悲痛的淤泥中掙脫,伸手想要抓住那人。
然後她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大女孩頓然失力,任鹹海的密度將她帶上照有虹光的表浪之處,隨波逐流,漸行漸遠。一次又一次,馮雅目送著那人與生命對自己不告而別。
而在那之後的一次又一次,她被往深海拽下。伴隨著陳舊不堪的思念與愛,向夢的深處沉淪──但唯獨這次,她試著放棄掙扎,想看一眼在痛覺盡頭之後的光景是否昏黑依舊;亦或終將明媚。
然而就在馮雅將四肢與呼吸交給深淵的瞬間,無數隻手從海底伸出,攫住了她的肢骨,彷彿要將其扯裂成千萬碎肉──
「不可以……不可以……唯獨妳……」
扭曲的痛覺貫穿了她的腦門,讓意識突破黑暗的羊水,重返現實空氣的冷澈。
死亡從來不是件那麼簡單的事。
《幻滅》
日常的一切照舊。觀察、研究、開會、開會、開會、實驗、開會、開會、開會、開會……得益於Koschei對整艘戰艦無微不至的庇護,馮雅在Site-ZH-81的日子確實比以往要來的悠閒快活──她只管埋首於千斤案牘、在安全的遠處確保D級人員完成實驗、然後再回到網路上的鄉民文學裡,享受一些空洞的愜意。隨著實驗成功的次數增加,馮雅甚至希望自己永遠待在Site-ZH-81上。唯有在這裡,活著才是件那麼理所當然的事。
「妳似乎還蠻喜歡這裡的生活?」
偶爾,那位總以冷面待人的站點主管會在例會結束後向馮雅搭話。每次的對話都在無意之間開始,隨後在有意之中結束。記憶中那場暈染著橘色朦朧的對話,直至數周後的現在仍會在馮雅心底隱隱作祟。那副過於淡然的說出過於沉重之事的模樣,令馮雅生著某種形似厭惡的心緒。可即便她再怎麼避免與Reverberate博士做不必要的交談,對方也會如今日這般,嘗試向她閒話。
「還會有想離職的打算嗎?」Reverberate博士又問,平淡的彷彿在討論天氣。
「我一直想。但是四周都是海。」而這裡還比陸上安全。馮雅暗暗想著,收下了對方遞過來的一疊資料。她習慣性的翻開,似乎是份新的研究計畫。「莫曼斯克異常觀察記錄」,斗大的標題突兀地躺在其上,興許是又要讓自己將裡面內容做些整理。馮雅的視線漫漫遊蕩在字裡行間,無神的聽著Reverberate博士平靜語道:
「有人說被調來這裡工作,就像當兵抽到離島一樣。」她頓了頓,恬淡的笑了聲:「這裡就像個籠子,所以我總是告訴大家最好別再回來了。就像我在每年的尾牙晚會致詞的那樣,嗯……雖然有幾次只是撥放我預錄好的錄音帶而已。」
「是。以生活空間而言,這裡的確相對狹窄。」但是對於一個只求生存的阿宅來說,一間安全的房間就已足夠讓人活下半輩子。馮雅滿腦子只想著能如何適當的結束與Reverberate博士的對談,讀進腦子裡的資訊只剩零碎的字句。就在她思考的間隙,對方又道:
「那麼正好,這次我需要妳的幫助。」
「嗯?」馮雅一怔,在她問出「什麼」之前,手上抓著的報告印墨已將回答染滿了她的大腦。
「莫曼斯克區域出現了些異常,O5議會指派我前往與俄羅斯分部的人合作勘查。」
馮雅直愣愣的望著Reverberate博士,冰冷的面龐掛著與記憶中的暖橘色如出一輒的微笑;卻讓馮雅的心底直打寒顫。
「我向他們爭取到了讓妳同行的機會。詳細的情形預計在後天上午會跟妳開會討論。」
莫曼斯克,位於俄羅斯北部邊緣的小城市,除非慕名極光而去的觀光潮,否則可以說是個鳥不生蛋的偏僻地方。好不容易在這艘破船上過慣了安逸的日子,馮雅對於如此唐突的出差可以說是極度反感。就連她的膝蓋都明白這種偏郊的外勤任務將有多大機率遇難,光是思索那一星半點的可能性,她的理智都被本能取代。
──我對俄文一竅不通。
──沒事。基金會會配發即時翻譯設備。雖然翻譯上還是有些瑕疵,但也很足夠正確理解文意了。
──我沒有過外勤勘查的經驗。
──凡事總有第一次。而且這次的路不難走,我相信妳行。
──我到底能幫什麼?
──多人團隊的現場勘查會需要一名能夠隨時記錄成員談話訊息以及環境細節資訊的書記。並且在必要時根據現有的記錄為團隊的決策提供最佳參考。
──所以我們要去研究什麼?
──不清楚。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去。
是,這就是重點。
──我沒有那個能力及意願,請妳另請高就。或現在開除我也行。
──很遺憾,名單已經呈報上去了。我們週四上午小會議室見。
當馮雅發現自己即便使出了渾身解數卻仍難逃外勤劫難後,強烈的失落席捲而上。也許過去她會奢求這種機會,好讓自己懷抱一絲出逃的希望;可現如今,這些甜頭的日子都成了種毒癮:一旦失去,焦慮與不安形成了劇烈的偏頭痛,如蛀蟲一般啃噬著馮雅的腦肉。她甚至對自己的命運感到憤恨:因為從沒有一件事在她生命中正確的時刻發生,就好像她的人生是條逆向道,總是與正確之事擦身而過,然後迎來碰撞。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馮雅一天天地在止痛藥與安眠藥中度過。
然後又一天天地,她從溺斃的夢魘中驚醒。
「妳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才,馮雅。」
「我需要妳。」
然而妳正在逼瘋我──用妳那該死的官腔、還有不必要的期待。
在出發前的最後一晚,馮雅做了少數幾次站在岸邊的夢。朦朧的視線中有個灰黑色的人影,向著天海之盡走去。馮雅撕扯著嗓子想要喊叫出什麼,肌肉卻沉重的連開合都做不到。當她好不容易拔高了喉頭哀喊出了模糊的字音,那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夢的邊際。隨後橘黃色的天空被狂襲的海嘯沖散,馮雅重回深海,視野只剩安康魚的光。
為何獨留我在夢裡一次次倒映這些痛苦。
也許在夕暉還存有溫度的最後那日,她早已賭上所有赴死的膽量;與此同時,也輸光了所有自我解脫的勇氣:貪生怕死,卻一生渾噩。
如此可笑的悲哀。
《旅程》
來自Site-ZH-81的研究團隊於聖彼得堡港口登陸,前來迎接她們的便是Site-RU-43的工作人員。Reverberate博士用一口即便馮雅聽不懂也仍覺得有模有樣的俄語向他們打招呼;幾乎是同時間地,連線耳機傳來了那些話句的中文音訊,聽上去很是流暢,其厚實的女性電子音還跟Koschei有幾分像。馮雅打開了裝配在身上的微型攝像機與收音筆,隨後拿出平板開始了記錄的工作。
從Site-ZH-81過來的團隊包含了統籌領導人Reverberate博士、以及現場書記馮雅;而對面的俄羅斯分部則派出了協同研究人員兩位、以及七位特工。其實本來Reverberate博士同樣向O5議會呈報了幾名Site-ZH-81的隨行特工請求,然而都因人事成本考量而被駁回。這趟野外勘查,Reverberate博士能帶出來的僅僅一位不是特別重要的書記。
這讓馮雅對任務的安全性感到有些不安。不過在煩躁之餘,她仍盡可能在必要時做必要的交談;餘下時間便只管做自己的事。在下一段飛往莫曼斯克的航班上,她也鮮少主動向那些高大個兒們攀談。
俄羅斯的冷名不虛傳,所到之處皆是雪白一片。馮雅才剛走下暖氣洋溢的車,全身便刺冷得恨不得都縮進羽絨大衣裡。到達此次計畫的臨時據點必須走段坡路,而其中有些路段積雪深厚,對從未走過雪路的一行人而言可以說是舉步維艱。Reverberate博士溫柔的教著這個熱帶佬如何安穩的走在雪堆上;不過對馮雅來說最困擾的地方莫屬被冷空氣凍的不靈光的指節,這對她的記錄工作造成了不小的妨礙。
徒步一段路後,一行人來到了臨時據點。其建築物主要以鋁合金為材料建成,在研究樞房駐有另外二名研究人員與一名隨行特工。從當時Site-Ru-43人員提出的報告來看,一個月前在以羅格湖為中心的方圓三百公尺處出現了平民異常報告後,這個據點便匆匆建立於Восточно-Объездная Дорога公路向東的500公尺森林處,持續對異常地點進行近一步的觀察。馮雅回憶著在手冊上讀到的異常內容,說是羅格湖附近疑似出現了個「入口」,與近期接獲的數十起平民失蹤案有關。而台灣分部的Reverberate博士正是因為其擁有大量的野外勘查經驗,又與俄羅斯有著匪淺的聯繫,這次便被議會任命前來。
聽上去不是一個多麼危險的項目。只要自己不會落單於這片荒雪之地,至少不至於性命不保。馮雅甚至希望自己能夠就這麼踏入那個「入口」,穿梭次元也好、時空跳躍也罷,任何她能夠活下來的地方都會好過於基金會──能夠「活下來」的話。
簡短的自我介紹完畢,馮雅趁著Reverberate博士與俄分人員交談期間,大略觀察了下樞房的設備:普通觀測儀乃至微型休謨感測器一應俱全,機械儀表上的指針與圖標都正常的運作著。唯獨讓馮雅特別在意的是,通常休謨感測器在運行時免不了會發出低頻的共振聲,甚至靠的夠近的話都能感受到耳膜為其震動;然而這台休謨感測器卻意外的安靜,或許俄羅斯分部對這樣的瑕疵做出了改善,期許台灣分部也能跟進這項技術,馮雅如此記下。
「這段時間我們總共派出了三隻探勘小隊,然而全都無功而返。」
馮雅一邊聽著身後人們的談話並將其做重點式紀錄,一邊快速瀏覽資料架上的文件夾。基金會的三級現場書記本身便被授權閱覽所有現場研究的資料,用以確保或協助完善研究上的行政作業。馮雅再怎麼厭惡她的職場環境,這項工作並不為她所排斥,幾乎成為了某種本能,於任何實驗中無一例外。因此這回她同樣犀利的翻過資料──雖然要搭配譯字器使用有些絆手──從各項異常報告到數份平民接觸紀錄,可她仍沒能找到最令她在意的某樣東西。
「抱歉,請容我提問,」她轉過半身,平靜地朝其中一位俄分研究員提問,吐氣間仍免不了幾分面對外國人的緊張感:「請問這邊的『場地安全紀錄』放在哪裡?」
「『場地安全紀錄』?」
馮雅注意到對方被自己突然一問,面色有些慌忙,雖然不明白為何,但這讓她自己不由得跟著多吸了口氣。
「呃,或者你們有不同的稱呼。總之就是在超過二人以上的駐點都要有的那份,記錄一些與此研究相關安全措施的資料。……難道說俄羅斯分部並沒有編纂這東西的規定?」
「我想是的。根據不同的異常性質,我們被要求編寫的內容也不同。」
對方這麼說道,馮雅卻有些詫然。依照基金會的規章,任何場域的研究應呈交何種報告都有著統一的規範。雖然那些東西在許多研究人員眼裡不過是極其瑣碎又浪費生命的廢紙,但它們確實能為實驗的嚴謹性與成功率起一定程度的輔助效用。對馮雅來說,每次撰寫這些繁瑣的記錄,就像是在寫自己的日記:寫她這次又如何的存活下來、下次她還能如何的全身而退。
因此每到新的研究場域,馮雅最先注意的總是該處的行政資料是否完善。誠然,那些瘋狂科學家們時常會把某些內容東丟西落,最後讓馮雅來補全;然而這次她站在這裡,卻發現這個臨時據點既有的文件內容就像開了個大洞,空有各項觀測記錄與接觸結果,毫無執行前應建立的作業程序:好比勘查人員背景、勘查行前作業規章、平民接觸程序等等……簡直像是不經計劃就能探得出結果,頓時馮雅感嘆俄羅斯人是否行事風格本就如此不拘細節,同時暗念這回自己的工作或許要比往常更麻煩些。
「我想我們先別在這裡紙上談兵了。」
突然間,一位身子高大的俄羅斯研究員越過了馮雅的頭取走了她正在閱覽的文件夾。被陰影蓋上的瞬間馮雅驚的轉身一看,那位名叫伊戈爾的金髮研究員微笑以眾,順手將剛才被馮雅翻亂了的冊子擺回原櫃,渾厚的嗓音像是在吆喝:「趁著現在天氣好,我們先帶台灣分部的各位熟悉一下異常地點的附近環境吧。不然晚點就要開始下雪了。大家畢竟還是第一次走那邊的山路,還是先以安全為重吧。」
雖然馮雅比較偏好首先了解駐紮環境再前往異常地點勘查,但考慮到俄羅斯的氣候狀況,伊戈爾的提議或許才是好的。下意識地馮雅朝著Reverberate博士望過去,發現對方也正朝著自己投以目光。
「那就這樣吧。」Reverberate博士回以淡笑,視線沒有離開馮雅:「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馮雅看不明白那抹微笑究竟意指為何。Reverberate博士身上所散發出的一切氣息都十分神祕;然而她回想起當時她如何敘述自己的真願,以及現下這番附和,都令馮雅尤覺諷刺。一時之間偏頭痛再度侵襲。焦慮總是讓她的身體過度反應。她恨這樣的體質。於是她借了杯水服下一粒止痛藥,「只是定期發作的老毛病」,然後若無其事的向她團隊投來的關切如此敷衍。
將行李收拾在簡單的臥房之後,除留下一名研究人員駐站之外,其餘人員皆配上了簡略的雪具,徒步往羅格湖方向前進。樹林裡被覆上一層厚厚的積雪,那些毫無血色的白幾乎爬滿了馮雅視野所及的一切,冷得一片死寂。雖說她的隨身配備已算輕便,但為求詳實記錄,馮雅身上也額外裝有些精密儀器。人生第一次進行野外勘查已足夠讓她手忙腳亂,笨重的衣物更是讓許多設備的操作都變的不怎麼好使。她踩著走不慣的雪路,搖尾擺首的緊跟著Reverberate博士。這一刻,馮雅想念起了她在台灣的身輕如燕。
「還行嗎,馮雅?需要的話我們可以隨時停下。」Reverberate博士在與俄分人員交談之餘,總不忘回頭如此關心。「沒事。這裡的路比我想像中好走許多了。」馮雅漠然回應,卻老發覺自己的步伐屢屢落後於人,不難想像自己的樣子看起來該有多狼狽。即使如此她也未曾接受Reverberate博士向她釋出的善意,寧可自己一人蹣跚而行,在依存與抽離的邊緣徘徊。
唯有那道時不時便朝她瞥過來的凝視令她產生警覺性的反胃。
那樣的不適感在馮雅的胃裡過度發酵,她抑制不住的轉過頭,朝那令她生厭的視線源頭望去,是俄分研究人員的其中一位,留有短俏的褐髮,代號是安德謝爾。
「怎麼了嗎?」她小心翼翼的問。
「我只是在想,台灣分部的書記人員真是認真。」對方俏皮的聳肩淡笑,像個大男孩一般淘氣。馮雅沒有搭理回去。然而當他悄無聲息的靠近馮雅的肩,在毫無取得同意的情況下偷看起她手裡拿著的平板,馮雅的後頸倏地一陣冷意扎得她向旁退了一步。觸電一般的舉動讓安德謝爾也怔愣了瞬間,隨即露出歉疚的笑容。
「抱歉,我只是好奇妳都在記錄些什麼。可惜我看不懂中文。」安德謝爾輕浮的道歉,而後又問:「那些是台灣分部配發的設備嗎?感覺跟我們的有些不一樣。可以問妳目前為止針對了哪些內容在做紀錄嗎?」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對馮雅的工作內容表示好奇;然而安德謝爾的問話方式讓馮雅總覺得有種說不上的奇怪。尤其馮雅對於無故侵入她私人領域之事倍感厭惡。但這可能跟她鮮少有過與外國人接觸的經驗有關,以至於她的思想沒能跟上某些文化上的差異。油然而生的戒心讓她只是淡淡回道:「一些環境資訊、還有大家的對話內容。目前還沒有太多的重要東西。」
對方沒有追問她記錄了什麼,換了個方向問道:「那這次研究結束後這些紀錄會怎麼處理?」
「基金會會保管這些資料。此外這個研究團隊也會擁有整份歸檔後的紀錄。」根據基金會的職權保密規準,她能透漏的就這麼多。事實上這還是她頓了片刻思考過後的答案,因為很少有人真的在乎她做的這些記錄最後都成了什麼樣子去。人們只知道他們能在資料庫中根據自身的權限輕易查閱多種研究紀錄,而不會曉得是誰在背後建立起這些龐大而縝密的數據。
安德謝爾似乎還想問些什麼,但才張開口,旋即又把一些話給吞了回去。只見他揚起了燦爛卻毫無溫度的笑靨,攤攤手,話語輕挑:「我聽說過東亞民族的特色就是人們都工作認真。但是依我來說,專注在眼前才是最重要的。我很少看到來自熱帶地區的人不為這片雪景心動的,妳最好多看幾眼。萬一等會兒妳不小心觸發到那個神奇的『入口』,妳這玩意兒紀錄的再多,也都只會變成廢鐵。」
「我只是喜歡做我的工作勝過於欣賞風景。但還是謝謝你的提議。」
「好吧。但妳還是得注意腳下。我覺得妳不是個擅長走雪路的人。」
「感謝提醒。」
一次難得的跨文化交流在馮雅的冷漠中不圓滿的結束。在那之後的數秒內馮雅思考過自己是否過於度量狹隘,但這些心緒終歸多思無用,定下心回過神,繼續專注於她的職責。偶爾她用手環過後頸,方才受到驚嚇的涼意仍緊附在其上,許久未散,使的她寒顫連連。
然後她模糊的看向前方,Reverberate博士總是在她與隊伍脫節的最後一刻朝她回望。馮雅看不清那雙眼,也聽不清她唇間透露出的字句;即便如此她仍固執的拔起愈發沉重的雙腳向前邁步,嘴裡喃喃說著、一如她平日裡的漠容:「走吧。不用在意我。」她看起來沒有很難受。與偏頭痛這毛病糾纏了數年之久,她知道該如何與之相處。不需要大驚小怪。
她儘管繼續記錄她所看見的──
所聽聞的──
不久後團隊爬上一座丘地,這意味著他們繞了點遠路。「本來有條路可以更快到達羅格湖,但這段時間這附近的原住民族們會有些祭祀和捕獵活動,我們還是避開些比較好。」伊戈爾向大家解釋道。隨著坡地的海拔愈高,馮雅得使出更大的力氣跨步爬行。她一隻手緊扶著左邊的丘陵壁,眼角難以不去注意另一邊的崖峭,被雪與枯木覆蓋,深不見底。她如履薄冰的走在越發窄小的坡道上,視線逐漸昏暗,一股混著嘔吐物味道的噁心感開始將她的大腦淹沒。她有種自己隨時都要暈厥過去的感覺。她發覺這次的偏頭痛有些非比尋常,本能告訴她不能再逞強下去。她想開口,還沒想好她要說些什麼,倏地瞳孔失去了光,世界恍然昏黑;煞然間四肢無力,她那並非出自於本意的傾身,便任地心引力將她拽下山坡,沿著坡壁滾下──
──「馮雅!」
她首先聽見有人叫喊著她,而後才是幾乎將她氣管勒斷的痛覺包圍著頸脖。沉重的餘光這才無力的意識到,她的圍巾被峭壁上的樹枝勾住,腳下懸空,隨著樹枝被馮雅的重量扯晃著,她隨時都要從這命懸一線之中滑落,滾下距此數百尺的地面。或許不死也是重傷,可反常的是,她本該運作著的求生機制如今卻跟著她僵硬的肢體一同沉睡。她在等死。
「馮雅!抓住我!」
Reverberate博士朝她伸手。
如果可以,馮雅也會如此做。
但此時此刻,她的身體流失了所有活動的力量。
在完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勾著她的那根樹梢也放棄了她。頸處一鬆,全身便迷失在重力加速度之中。她從未料過,這種結局對她來說能夠如此唐突,而她亦是那麼的無能為力。
……
……
「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魔術師。這位偉大的魔術師,身後跟著數千隻鴿子。」
「只可惜,死於一些骯髒活。」
……
「現在情勢不太好。必須趕緊將這些東西轉出去!或扔了也好!。再猶豫下去所有鴿子都會遭殃的!妳……妳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
「那是他的東西!是他的東西!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啊啊啊啊……是他的……啊啊啊……嗚嗚……」
……
「█先生並無任何財產。亦無配偶及子女。」
「……所以這女人是誰?」
「不知道。反正一點價值也沒有。」
……
「等這種生活結束了,我們乾脆就用花蓮那間舊房子經營民宿吧。」
「這樣一來就能看到海了。還記得花蓮的海吧?好大一片,跟山還有白雲連在一起。很漂亮。我們以後在那裏過生活,誰也不會知道我們是誰。我們會過得很舒服的。」
「就算這個世上只剩下我們,我們還是能過好日子的。所以別害怕,我在。打起精神來,好嗎?」
……
「我搞砸了。」
「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了。」
「看看我,我現在只會拖累妳。」
「答應我,妳要好好活下去,好嗎?」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這一切都是不得已的但我相信妳會過得很好的。妳必須要留在這。不要再跟著我了。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好好活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
騙子……
一群騙子。
我到底還要活什麼。
……
「妳為什麼來了!妳不該、……妳不該出現在這裡!快走!」
不要……不要──為什麼要丟下我……為什麼要留下我……妳要自己一個人去哪裡?妳要拋棄我自己一個人去過妳說的那個好日子了嗎……?
讓我跟妳去……讓我跟你們去……就像好久好久以前那樣,我們大家牽著手,走在同樣這片海灘上……
我也想要……跟你們……
……
原來當呼吸被海水灌滿,伴隨的是如此劇烈的疼痛。
那是一種臟器被壓力與密度輾爛,卻無任何缺口宣洩的鼓脹。
以及明明仰望就能看見夕波,伸手卻遙望無及的絕望。
……
「這就是妳在這裡的價值,馮雅研究員。」
「妳總是在這裡竭盡所能的活下去。」
而這正是她對自己最大的質疑。
──為什麼還要活著?
《活著》
幾乎像是全身肌肉神經被電流竄過一般,馮雅恍然坐直了身子,嘴裡還大口地喘著粗氣,彷彿她才剛從溺死的邊緣被搶救了回來。渙散的意識逐漸被新鮮的氧氣滋潤,她才發現自己就在臨時據點的宿舍房間裡,手背上插著點滴管;順此往身右望去,Reverberate博士就坐在一張板凳上。從頭到尾她看著馮雅倉皇的驚醒、狼狽的換氣,直到她喘息漸緩,Site-ZH-81的站點主任才緩緩開口道:
「妳終於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還行……現在沒什麼感覺。」馮雅一手挨著頭,盡可能的回想自己為何以這副樣子出現在這;然而記憶的缺口過於浩瀚,於她而言是一片空白,只有眼窩旁的濕潤令她困惑。「我發生了什麼事?」
「妳因休克差點從山丘上摔了下去。」Reverberate博士面無表情的說道,語氣間卻像是在責備:「妳明明發著高燒,卻仍如此逞強。過程中妳本隨時可以提出妳的不適,然而最後我們卻是勞師動眾的將昏厥的妳帶了回來。馮雅研究員,希望妳能藉此明白,進行任何任務之前都要先確保自己的身體狀況。尤其是團隊勘查。只要隊伍稍有無法配合的狀況,很容易讓成員陷入危險。我在行前已叮囑過多次,相信這點妳能夠切身體會才對。」
馮雅不明白。在她剩有的記憶裡,她在團隊出發前以及行進期間確實犯了偏頭痛的老毛病。通常那些疼都不算礙事,吃些止痛藥就能緩解。而她也不曾覺得其中伴隨著發燒的徵狀。只是她沒有想到這回自己的狀況比往日來的更差,以至於給團隊造成了極大的困擾。想到這裡,便覺得丟臉。只為某種不可名狀的自尊而數度與眼前這人的關切過不去,招致如今窘境。的確是自己不對。
且更重要的是,懸在半空中的無助感在她腦海深刻烙印;可她現在卻毫髮無傷的躺在床上。她想起了有人在那瞬間叫出了她的名字、也想起了曾經有隻手朝她伸過來。馮雅瞥了一眼Reverberate博士後又迅速移開目光,低迴語道:
「妳救了我。」
「是的。只是有些可惜的是沒能一起救回妳帶在身上的紀錄儀器,不過俄羅斯分部的人會想辦法復原那些資料。這段時間就先用這邊的器材來做紀錄吧。」
Reverberate博士露出了微笑:
「最重要的是妳還活著。」
驀然間,這般和煦的語氣及神情讓馮雅的心被填塞了過多的思念。
她還活著。再來不及意識自己要死了之後,她發現她活了下來。她又一次的,與死亡的瞬間天涯咫尺。
她不作回應。也沒有正面迎向Reverberate的溫柔。她害怕等會兒從自己眼裡看出來的將不再是眼前這人,而是記憶裡那片橙紅色的大海、破碎的天空,以及遠遠消失的那人。
見馮雅許久不說話,氣氛似乎有些尷尬。Reverberate淡笑了聲,挑起輕鬆的語氣,說道:「既然妳也睡這麼久了,應該不睏了吧?我們去外面看極光吧。」
「極光……」
「二月是莫曼斯克的的極光盛季。只要入夜都能看到極光。」Reverberate說道:「妳應該沒親眼見過極光吧?我認為妳最好看看。」見馮雅沒有表露出任何欣喜或應和之色,Reverberate又道:「畢竟人生除了眼前的路之外,還有路邊的風景要欣賞。」
馮雅不在乎極光於她而言是否重要,可當她猶豫了半晌才瑟瑟的將瞳光對上這位年輕的研究主管時,她嘴角揚著的淺弧總是溫柔,卻也總令她捉摸不透。她以為自己的愚行會換得理所當然的訓斥與側目,可Reverberate的眼裡卻盛滿了極光行的邀約。唯獨此,是多麼誠摯,反而讓馮雅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所以當Reverberate又一次對她伸出手時,她回握了上去,緩慢的走下了床。
天寒地凍之下,Reverberate的掌心裹著亞熱帶夏季的脈動。
「然後在那之前,這個給妳。」
Reverberate從床邊一角拎起了一個紙袋子,拿出裡頭裝著一條棉厚的圍巾,替馮雅圍上。
「怎麼突然……?」馮雅愣了愣,問道。
「在妳摔下山坡的時候妳原本的圍巾也被扯壞了。」Reverberate平和的答道:「出門時怕妳冷,我的其中一條圍巾就給妳吧。」
馮雅看了看她。
然後又低下頭,望著自己脖子上的圍巾。鮮紅的底色鋪有數條艷黃的條紋,在這片雪白的冰寒之地,為馮雅冰冷的身子多添上了幾分溫柔的血色。
於是她們倆幾乎像是聶著步伐走出了臨時據點。Reverberate刻意帶著馮雅避開了其他俄羅斯分部的人員,走到森林的外頭、靠近公路的地方。午夜的冷風襲來,刺進骨子裡的冷讓馮雅不禁把下巴都跟著縮到了圍巾裡,手臂發著顫。俄羅斯地廣人稀,建築物也不高,因此能見度很好。馮雅只消抬頭,就能看見極光──
一片瑩綠色的簾幕高掛夜半深空,向天空兩側的無盡綿延。柔和的光面如流水,粼粼流淌。
就像馮雅所見過的那些珍稀照片一般,卻又比平面的色彩來的更令人震撼。馮雅圓睜著眼,目光向遠。此刻的她手頭無任何繁雜之事,只有盡收眼底的廣蔚和諧。她抽口氣,噤著聲。她消沉了這一生,不確定此刻在心頭掀起的波動能否被稱之為「感動」。
「很美對吧?」
Reverberate顯得悠然。「有些人第一次看到極光,甚至會流淚。」
「……」馮雅沒有轉頭,灰紅色的瞳孔滿溢著瑰麗的螢光。她淡然低語:「聽起來有些誇張。」
「我倒覺得不會。」Reverberate恬笑:「畢竟流淚只是人類情緒激動下的反應。」
「那也不是件壞事。」馮雅簡短的表示認同。
「就像妳剛才那樣。」
馮雅不解。她朝Reverberate看去,對方的面容被朦朧的月光照映,掛在其上的淺笑卻被光線揉合的更加深長:
「妳在夢裡哭了。我能聽妳說妳做了什麼夢嗎?」
馮雅怔然無語,眼眶卻愣的更大了些。
那不是夢,而是真實。就像人生的跑馬燈,在馮雅每次瀕死之時為她一次次的複習這段慘痛的歷程。她嘗試將這些回憶深埋於太平洋之底,可那些過於深刻的刺總會隨著浪潮被推回她現下駐足的淺灘。她從來都無法將其忘懷。
也從未將其向誰傾訴。
因為她早已習慣將人拒於千里之外。也包括此刻站在她身邊的這人。
「為什麼……」過溢的好奇心驅使馮雅打開了微顫的雙唇:「為什麼妳總是這麼關心我?」──這個如此冷漠、自私、目光短淺的,可悲的我。
「因為我們是夥伴。」
Reverberate說,渾厚的嗓音繚繞在耳:「就像那天我對妳說出我的心願那樣。妳願意跟我分享任何一點有關於妳的事嗎?」
──因為是夥伴,所以想更加了解妳。
Reverberate又重複了這句話。馮雅對此刻骨銘心。第一次她對她如此說道時,馮雅將其視為套近乎的官腔;可現下她再一次對她說時,馮雅再也無法忽略她是她的救命恩人的事實。擅於猜疑的她多次假想那些善意只是為拚搏官僚高層的名聲;可不知為何,Reverberate的瞳光總是與記憶中的當初別無二致──
犀利、透徹;溫暖、誠懇。
如此不變的關懷。這是馮雅在失去所有之後,頭一次遭遇。
就好像……她還可以稍微欺騙自己,這一切都只是對過去的依戀而產生的幻覺。
於是馮雅放棄了否定。瑟動的聲音從唇腹流出,融開了周圍冰冷的空氣。
「我夢到了家人。」她說:「我們曾經很幸福……大概吧。但很可惜,出現在我夢裡的從來不是那些回憶。」
Reverberate認真的傾聽著。「一直以來妳都被夢境折磨著。很痛苦對吧?」
馮雅點頭。微弱的「嗯」了聲。她猶豫了會兒,決定繼續說:「我曾經有個姊姊。她是跟我相處最要好……也是最久的。有段時間只有我們互相照顧。但是她為了我過於拼命,所以反而把她自己也給……搞砸了。那個時候她便決定要永遠離開我。」
她頓了頓。抬頭仰望天空,然而目光卻空洞,徒用傾斜的眼角將欲出之物收回。「接下來就是我一直做著的夢了。她向海走去,等著退潮的浪把她捲走。然而我還是跟上了她。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溺斃會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滿腦子只想著,只要抓到她的手,要去哪裡我都不在乎。反正如果真的要死,也就只會經歷那一回。」
咽喉一梗,傾刻間發話困難;可此時馮雅早已無力將心裡開出的缺口闔上。
「然而那傢伙……那傢伙還是丟下了我。醒來之後發現我獨自一人躺在岸邊。於是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其他人找的到她了。但即便如此,每當我想起她,我就會同樣想起那天我差點溺死在那片海的感受……就好像……她在我記憶中只留下了痛覺……
「還有那句……『活下去』……」
馮雅沒有注意到是自己何時開始流淚;而當濕熱的淚串鋪上她頰下的凍骨,她才幾乎抑制不住地哭出了聲。她顧不得這些年來她刻意冷落世間的矜持,同時看不清過去與現實的界線;只有參和著思念與痛的愛,任她宣洩於咆哮:
「為什麼還要活著?……又為什麼而活……我哪知道啊!我比妳更想死妳知道嗎!」她差點就要抓上Reverberate的肩膀,可過烈的脈動讓她連將手伸直都做不到:「明明無痛的死法多的是,可我他媽卻一直想著要活著、要活著、要活著、要他媽的活著……明明什麼都沒有了、明明我現在被困在這個破地方,我還是沒有放棄過這個念頭……我根本就不明白為什麼!」
「因為妳害怕妳的死會愧對於妳愛的人。」
Reverberate心平靜氣的,看著馮雅在她面前歇斯底里。這是馮雅第一次把心底最汙濁的心結吐露,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她終歸是個普通人,承受著普通人鮮少承擔過的悲傷。
就跟這裡的大部分人一樣。他們都做為有血有肉的人活著。
「那種事……我哪知道……」
馮雅哀嗚著,啜泣緩緩綿延。「我甚至不曉得我到底是不是討厭她……還有討厭我的家人……我只是……我只是……偶爾還是會很想念他們……很想念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很想念……不用擔心任何事的那個時候……
「也許我只是不想忘記他們……」
然後馮雅感受到一股厚實的溫暖環過她的臂膀,將她緊緊包裹。
Reverberate擁上了她。她的下顎就靠在她的肩上。這是於她生命而言,如此睽違的接觸與溫度。霎時間馮雅甚至不知該做何回應,淚珠被定格在眼瞼下。在說不出話的愣然間,她聽著Reverberate在她耳畔悠柔竊語:
「這就是妳的『價值』,馮雅。」
她的聲音低迴婉約:
「妳不是因為害怕死亡、是為了這個『價值』而活著。」
──妳是如此的愛著他們。所以妳繼承了他們的生命活了下來。
──謝謝妳與我分享。
馮雅的回應只剩低啜。打結的大腦早已沒法消化更多的心緒。只有來自他人──或者夥伴──的體溫透過深擁傳遞進血液。她無聲依偎,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也有人用心跳安撫過她。
爾後,Reverberate鬆開了擁抱。在情緒逐漸平復下來之後,馮雅擦乾了殘留在眼角的盈光。也是在這時,理智的回流才讓她對於方才的失態感到有些羞愧──但不知怎地,心裡卻股著一種踏實。正想說些什麼來緩解現場隱隱約約的尷尬氣氛,Reverberate從她的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交到馮雅的手上。那是一塊漆的黝黑的鐵塊。馮雅不解的握著。
「我希望妳明白,妳這種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意志有多麼重要。」
Reverberate恬淡的說道,方才翻攪在空氣裡的激流都在此時回歸平靜。她肅然請求道:
「所以請妳接下來,無論如何都要將這個東西保護好。請將她當做我的生命。」
──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妳能來。
我需要妳。
馮雅從那雙凝鍊的瞳眸,看見了迫切的請求。同時想起了臨行之前,Reverberate不斷對她說的那句話。
彷彿Reverberate正在將另一項價值交託於她的生命。
然而一直到那晚回籠入睡之前之前,Reverberate仍沒讓她了解她守護此物的意義為何。只有翠綠色的極光歷歷在目,伴著殘有餘溫的心跳入眠。
那天晚上,她不記得自己是否做過夢。
《名》
「妳其實可以叫我『殘響』就好。」
Reverberate博士曾經對她說過:「一直叫Reverberate博士很拗口吧?」
「我覺得還好。」
馮雅低漠的回道:「畢竟妳是上司。」
妳與我相屬背道而行之人。我們的盡頭沒有交集。
──或許。
《計畫》
第二天白天,臨時據點的俄分人員似乎因為顧慮著什麼,沒有主動提出二度現場探勘的行程;而Reverberate亦無將此事提起。她只是偶爾會往外頭走去,在臨時據點附近轉悠;甚至馮雅從窗戶也能遠遠看見她往公路的方向走去,沒人知道她的所向之處為何,只從那悠然搖擺的行走之姿看出其中的悠然自得。比起研究,這位站點主管更享受旅途。這是只要跟她合作過的人都會知道的事。馮雅待在暖氣房裡,她盡可能不去回想昨日的她如何狼狽;然而俄分人員頻繁且略為急躁地探尋Reverberate的動作卻干擾著馮雅此時的思緒。
她坐在樞房一隅,手裡操弄著數台由俄分人員借予她使用的記錄設備。她本想趁現在無所事事的時候把這些的設備摸透,好讓自己偷得半日清閒;無奈俄羅斯分部提供的東西如此難使:沒有多語言介面就算了、但光是系統運行的卡頓就讓馮雅幾乎耐心全失。她問過這裡的人「這個設備難道不能再更好些了嗎?」卻只得到「這是現在這裡有的了。在主站點的配發來之前妳先頂著用吧。」的冷答。
可這東西簡直像是上世紀的殘破品。俄羅斯分部儘管地處偏荒,也不至於在硬體上如此不全?馮雅無力的長吁口氣。整間樞房除了研究員坐在窗邊各自書寫著什麼之外,再沒有任何聲音的頻動。數台中型設備齊聚於此,卻不聞任何雜躁之音。就連空氣流過她耳膜的震動都比那些研究員的交談聲波來的劇烈。
彷彿她一閉上眼。
這個空間甚至不存在一樣。
直到那天入夜,寒風將雪颳的陣陣紛飛,俄分的研究人員拿著剛印出來的最新觀察記錄交給Reverberate。總而言之,這個指向羅格湖附近的座標處被偵測到有休謨指數異常升降的現象,且該現象正持續著。因此大夥們急忙了一陣,匆匆整裝,在這月黑風高的冷夜裡,他們要再一次前往探勘。這次的行走難度與第一次相比更顯艱難,可馮雅卻並未出現生理上的排斥狀況。
也許跟在她身邊能夠尋得什麼樣的價值。
她只是這麼說服自己。冷空氣劃過臉頰,馮雅顫抖的將下半張臉窩進那條紅底黃紋的圍巾裡。上頭還殘留著昨夜極光的柔暈。
「不用那麼專注於記錄。」
Reverberate輕輕按上她放在平板上的手,聲色無波的低語:「照顧妳自己比較重要。尤其等會兒……我需要妳。記得吧?」
然而Reverberate並沒有要進一步說明的打算,馮雅也只好茫然的點頭回應。
一行人拄著雪具,步伐顛簸的朝著目的地前行。一路上誰也沒有再開口說任何話,只有風雪呼嘯,侵打著此刻冷凝的氛圍。馮雅觀察著每個人的眼神,眉眼深皺,瞳底泛著堅決的冷光。不安的直覺讓馮雅又油升起了戒心。她小心翼翼的行於Reverberate身後,思索著從這趟旅行的最初到至今,自己於Reverberate的價值究竟為何。
突然間,Reverberate的腳步停下。
所有人,包括馮雅,乃至其他隨行研究人員與特工,都將視線投向突兀止步的這位領導。這一片刻仍無人發話,馮雅還沒猶豫完到底該不該提問,只見Reverberate垂著徹藍的深眸,沉沉冷道:
「主持這次『計畫』的O5是誰?」
馮雅注意到身旁所有人的手都往腰間的某物扶上。「請問怎麼了嗎,Reerberate博士?」即便安德謝爾再怎麼佯裝和善提問,她仍然看見空氣裡流動著某種對峙的鋒芒。
「我相信我的書記不會無緣無故摔下山坡。」Reverberate不為所動的繼續說:「畢竟我也知道要如何利用某些植物來調製不會致死的毒藥。光是把我們從台灣分部帶來的設備破壞,你們的『計畫』就多了些保障。」
「Reverberate博士……妳在說些什麼?難道妳被這附近的異常磁場影響了嗎?如果不舒服的話,我們其實也可以……」
「你才在說些什麼?」聞言,Reverberate哼笑了出來:「哪有什麼異常?打從我被不尋常的遣回站點、又被不尋常的指派來這裡開始,這一切都是假的。就連那座臨時據點也是。」
──所以本該發出聲音的東西才會那麼安靜。因為它們運作的只有虛假的表象。
倏地,所有來自俄羅斯的人槍械上膛,直指著被包圍在中間的馮雅和Reverberate。戰意一觸即發,馮雅差點被這畫面嚇的魂飛魄散。然而當她感覺到Reverberate緊握著她的手、而她的面色仍不改其沉著,馮雅這才開始消化方才的那些對話內容──
──這趟野外勘查本就是場陰謀。還是由某位O5在背後主持的詭局。
「看來我們偉大的某位O5成員和一個不知名的組織聯手,要來針對我?」Reverberate挑起了半邊眉:「你們到底是誰?」
「妳把『聖物』藏在哪!」
對方並沒有回答Reverberate的問題,只是扯開了嗓子叫囂道。過去那些合作的假象破面,如今只剩針鋒相對。
「我不曉得你說的『聖物』是什麼。」Reverberate豪不在意的攤攤兩手:「在搶劫別人之前可以麻煩把你們要搶的東西說明清楚嗎?」
「妳這臭女人!」伊戈爾豪不客氣的破口大罵:「妳竊走了通往天堂的兩把鑰匙,妳這是對神的褻瀆!我們要替偉大的主還這個公道!」
Reverberate故作思考了一會兒,才又揚起輕快的聲音笑道:「原來你們要的是那兩把菜刀?這倆東西姑且還是基金會的財產,如果你們從我身上強行奪取,就會被視為與基金會敵對的行為……」
「女人!注意妳對『聖物』的用詞!」霎時間正對著Reverberate的特工將槍口幾乎抵上了她的額頭。馮雅怔然喪膽,差點就要對Reverberate叫出「不要再挑釁他們了」的請求。可儘管死局當前,Reverberate仍舊文風不動。
「這麼說來,」她從容道:「你們不惜與基金會為敵,也要從我身上取走你們所謂的『聖物』?」
「基金會本就是天地不容的存在,」對方瞳中泛起火光:「是我主所無法容忍其存在的造物!」
「真有意思。原來我們家的某位O5也對基金會感到不滿,所以與你們這幫人沆瀣一氣?」
在本該冷肅的此刻,Reverberate卻放聲笑了出來。就在所有人面露狐疑卻仍將槍口對準之時,Reverberate緩緩將雙手平舉,狀似向敵人投降;然而她那副悠然自若的神情裡,仍藏著某種致命的傲氣。
「妳這傢伙……最好乖乖把東西給招出來……」
「好的好的──」Reverberate仍沒收斂笑意,甚至也沒看著對方:「看看我,不過是個手無寸鐵的研究員。嗯。或許吧。總而言之,感謝你們的配合,我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Reverberate的眸光挑起了洶浪一般的烈動;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眼前的特工揮手射出了某樣針狀物,就像射飛鏢一樣精準命中了他的頸動脈處,從中不只飛濺出大量鮮紅的血灘,還放出了大量粒子,在紛雪之中形成濃霧──
「快!別讓她逃了!」
這是馮雅最後能聽見的俄羅斯人的叫喊聲。
Reverberate緊緊抓著她,在煙霧與雪的掩護下,穿行在錯綜複雜的樹林裡。當身後響起了數聲槍響,彈道追尋起了她們,馮雅又本能的感覺到死亡的逼近。尤其當身旁有個無懼於死的傢伙牽著自己在此波瀾中顛簸,她只覺得腳下的步伐愈發的不踏實。
唯一慶幸的是,莫曼斯克的寒風會帶走她們踏雪的痕跡。
《逃跑》
「馮雅研究員?你問她啊,就、一個對人冷淡的傢伙吧。跟她講話都不怎麼搭理人的。」
「感覺就是那種邊緣魯蛇。整天盯著手機或是電腦。書記讓她做真的有夠爽的。」
「我看其實她有點反社會人格吧?最好小心點。聽說上次跟她一起實驗的那一團還發生過……」
……
「馮雅……馮雅!救我!救我!我的腳!我的腳被卡住了──啊啊啊啊啊──」
……
「妳這個見死不救的冷血傢伙!」
「妳明明在那裡!妳花點時間就可以救她!她可是妳的團隊夥伴──」
夥伴。
如果這些令人討厭的傢伙都能被稱之為「夥伴」,並且藉此勒索我以命相救──
那我寧願一個夥伴都不要。
──倘若你們將我的意志批判為自私,那麼或許打從一開始,你們這幫人就是貪婪;就如在這裡的所有人一樣,妄求由他人予己理想的結局。
所以我儘管靠我自己──
……
……
──「跑!」
Reverberate拉著馮雅一顛一跛的來到森林的斜坡處。她利用頓然停下的慣性力,一把抓著身後馮雅的胳膊往前一拉。馮雅沒能反應過來,加上Reverberate的手勁力道奇大,可以說是輕輕鬆鬆的就把她給甩下了斜坡。馮雅在雪堆上翻滾,厚重的衣物雖然做了不少緩衝,可好不容易身子滾停了,她還是得撐著痠痛的筋骨緩緩站立。Reverberate仍站在不遠處的斜坡上。
「快跑!往公路的方向去!」
她叫喊著。
馮雅愣大了雙眼。她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刻。
「妳要幹嘛!妳難道不逃嗎!」
她慌張地叫了出來。然而Reverberate自信的笑容依舊。
「記得我說過的。」Reverberate說:「做妳該做的事。我的書記夥伴。」
「妳、──!」
只見對方說罷,身下揚起模糊的飛雪,她瀟灑地轉身回到了樹林深處。馮雅怔愣在原地待了半晌,大腦在無法理解的駭浪中翻覆。這是她第一次被人拽出火坑、更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站在火坑之中,對她如此叫喊──
──快跑。
這人在想些什麼?腦子八成被凍壞了?
居然把我扔出來後又跑回去?
正想著,馮雅的大腿卻情不自禁的向著Reverberate原本佇立的方向跨去;可在那瞬霎之後,槍聲連響,撕扯冷風呼嘯。馮響想像著裡頭槍林彈雨的烈狀、想像著她若入此雷池一步,渾身都要被貫得血肉模糊。心跳加劇,懼怕之情覆蓋了她對Reverberate的衝動,最後選擇順從她的本能──
逃跑。盡管自私無情的逃跑。將那個把馮雅的性命先於她自己的那人丟下,讓十多年來由恐懼於執著堆積而成的本能驅動自己。她要再一次將同樣受難的人置於不顧,罔顧她將自己稱呼為她的──
夥伴。
「幹……」
Reverberate說過了什麼。
她應該要做的是什麼。
一個身為書記、做為「馮雅」的這個人,如今能做到的事──
她拔腿奔馳於雪上,同時將所有臨時據點提供的設備一一拆卸並扔掉,留下自己帶的小型手電筒好照亮前路。腎上腺素的爆發令她渾身躁熱,她一件件的脫下了厚重的雪衣,好讓身子輕盈些;唯獨那條Reverberate給她的圍巾並沒有拆下,為了不被掠過的風捲走,她將其繫的更緊,幾乎與血管貼合。如果說Reverberate會活著回來,她必不虧欠她任何東西。
就算不清楚往公路的方向跑究竟能遇上什麼。
但馮雅願意將這視為對她請求的回應。
「!」
一陣刺痛劃過臉頰,而後才是濕潤的鮮紅流下。
「──!」
遠遠的她聽見了一串似是俄羅斯的叫囂聲,可那聲音已在翻譯器的收音範圍外,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字句。馮雅沒有停下奔跑,但直覺告訴著她那幫人的腳步已經逼近。她轉而開始在樹林間迂迴奔行,但隨著擦身而過的彈道數量增多,數次擦穿自己的手臂與臀間,她知道她得放棄一些幫助自己逃跑的工具。
就像她一直以來經歷過的那樣。
然後是另一陣鮮熱的疼痛絞上心頭。
有好幾次,她無助地抬頭仰望。漆黑的狹天,覆以周身純白的枯木,往看不見的遠方延伸,直至黑暗的盡頭。在這裡沒有極光。
她拖著沉重且痛的小腿堅持到了另一個斜坡。她感覺到子彈打穿了上一刻她才跑過的樹幹,她提心吊膽著跨出下一步身上就會有另一個地方被開洞,但事到如今,她只有搏一回生還的機會。於是她將身上唯一的照明設備往左手邊的樹林扔了過去,她知道這替她爭取到了一點間隙,讓她一股作氣的往斜坡下滾去──
斜坡的雪地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表皮多處劃傷只是小事。肩臂拉扯的疼痛也並非大礙。即便左腿已經失去了力氣,她仍然堅持著站起,攙扶著枝幹、口吐著白湮,趁著下一枚子彈將她腦門貫穿之前,馮雅咬破了唇也要繼續前行。
她總是一次次的逃。
可唯獨這回,她的心口緊絞著將她拽出火場的那人。
她要如何一個人從那片混亂中活下?
亦或是她真的會去履行她的心願?
「研究員馮雅!」
隨後眼前一亮,刺的馮雅眼疼;爾後她定睛一看,是另一批穿有基金會特工制服的俄羅斯分部人員,正拿著搜索型電筒照了過來。馮雅本來以為這些人來意不善,直到對方向她展示了緊急出動令書的正本並攙扶起負傷的她向森林外走去,她才知道這些人是援軍。
「我們收到Reverberate博士的信號了。剩下的請放心交給我們。」
看樣子她又一次成功的脫離了險境。
在一位女性特工的扶持下她們倆一顛一跛的走出了森林,來到了公路旁。這裡停著數台迷彩裝甲車,且部署了多名基金會的武裝特工。然後馮雅稍稍抬頭,便看見了極光。與昨晚不同的是,這次是染著亮紫色的極光,燦爛之至。馮雅被抬到其中一輛車內,幾位醫護人員開始替她的傷口進行止痛及包紮。她本想問些話,至少把狀況搞清楚也好;才剛開口,就聽見外頭傳來了陣騷動。馮雅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連腋下拐也沒用上,扶著車緣走了出來。她看見了Reverberate,被數名特工護送過來。衣著有些殘破,身上多處血跡與輕傷,卻絲毫不減她從容威風之色。
「妳、……」
馮雅驚呼了出來,差點跌了個踉蹌,還是由Reverberate扶住了她。這個片刻馮雅腦袋一片空白。她第一次因為另一人的存活感到如此訝然,激動的雙手發顫。她多麼希望知道自己此刻面露何種顏表,因為Reverberate朝她投望過來的目光柔和的像是與一位老友相見。
讓她不禁去設想,Reverberate為了讓她逃出活路,獨自一人拖延那幫人。
「幸好妳沒事。」Reverberate說道,看了一眼她的大腿,還是露出了一些歉意。「原本看到那道血跡本來還有些擔心,但聽到妳還活著,我就放心很多了。」
「妳才是……妳……」妳到底如何在那般困境中險象環生,甚至如此的毫髮無傷?妳到底在那之中如何與他們纏鬥?妳又到底抱持著何種決心赴死一戰?有好多好多的問題在馮雅的腦海翻動,可這過於奇蹟的結局只能令她噤然。她聽過許多與Reverberate有關的輝煌事蹟、她也曾經因她擁有這般過去而對這人敬而遠之;然而當她與她共同經歷險境,馮雅才發覺──
那只是她為了將一些價值,交託於他人的過程。
「等會兒記得好好保暖。」
說著的同時,Reverberate整理起了馮雅的圍巾。在方才的逃亡中它已沾上多處雪跡。
「對了,這個……」
馮雅從拉鍊口袋裡掏出了那塊Reverberate交給他的黑色鐵塊,遞還給對方。「這是某種高級人員才能配備的錄音設備對吧?」
「是。只有特定的設備才能讀取裡面的內容。而誰也無法竄改錄製進去的音訊。」Reverberate收下了鐵塊,將它交給一位現場最高指揮的特工。隨後對馮雅低聲嘆道:「抱歉,為了取得一些證據,我讓妳陷入了危險。畢竟……在那種情況下,我無法打草驚蛇。我只能相信妳。」
「沒錯。從這點而言,我想妳是利用了我。」
利用了我不起眼的身分、利用了我的逃生意志。
但同時也是風險鉅大的賭注:妳將信任通通傾注於我。妳從沒想過我有可能為求苟且而放棄妳的託付、妳甚至沒想過我會臣服於槍械,就此身亡?
馮雅本該為此感到憤恨不已:Reverberate是如何自私的將她帶來這片荒郊野外、又是如何自私的將她做為挾帶證據的工具;可當馮雅自己想到了「自私」這詞,她卻不由得發出了淺短的哼笑。她們都是自私的人。
打從她需要她的那一刻起,她們都是為己而活。
可這是馮雅第一次,讓人將冀望託付於自己的自私。
「但是,謝謝妳,馮雅。」
Reverberate擁上了她。如此擁抱的深度與溫度,再再讓她回憶起許多。
「謝謝妳拚了命的活著。」
Reverberate如此低語。
頭一回,有人感謝自己自私的活著。
這便是她跟在Reverberate身邊的價值。
霎時間馮雅止不住的溼了眼眶。從朦朧的視線望出去,眼前的極光被晶瑩的淚花暈染開來。萬丈光芒滲透進她的視網膜,折射出了五光十色。
在她那雙消沉了一生的灰紅色瞳孔當中,形成了如虹一般的天幕。
雪銀的地面,千虹的光中,馮雅難得感到生命如此踏實。
《後話》
那場陰謀究竟有哪些人參與其中,至今為止都還在調查當中。
雖然當天晚上順利的將那些敵對組織的人活捉了數名回來,但在將他們送到拷問部門之前,那些人便已氣絕身亡。死亡時口吐白沫、瞳孔上翻、全身不停抽搐,狀似中毒。進行屍檢後發現他們的嘴裡都藏著劑量不到一毫克的蓖麻毒素藥丸,看來隨時做好了自殺滅口的準備。與此同時這些人的身分目前還是團謎。
至於Reverberate口中說的「主導這項計畫的O5」,似乎也因為訊息過於敏感,為求基金會職員情緒穩定,便遭到了內部封鎖,甚至道德倫理委員會還啟動了特殊調查流程,一夕之間在那些高層中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辯論戰。他們強迫當天參與事件的人們簽下保密及配合調查的協議書,但這並不妨礙Reverberate偶爾會和馮雅提起這件事,然後對那些高官的做事態度揶揄一番。
「看看他們的調查進度,大概會變成另一個有生之年系列吧。」馮雅說道。手裡捧著一疊文件跟在Reverberate身邊走著,視線沒有離開正滑著的手機螢幕。
「畢竟O5當中出了個叛徒,這可不是小事情。」Reverberate心情悠揚的說道:「如果能趕緊抓到主謀並處決掉的話是件好事。雖然或許還要再等上好長一段時間。」
「……」
馮雅頓住,咽喉像是哽上了刺。「妳一點也不擔心嗎?」
「那倒不。」Reverberate笑道:「我還是會繼續旅行,把握時間做我想做的事。如果那些傢伙又找上了我,我就會開始我亡命天涯的旅程;但是依照基金會對我的需要,他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那妳為什麼當初那麼需要我?」
怔然間,Reverberate回望了一眼馮雅,並因她這番聽起來不那麼坦率的話語而噗哧發笑。
「很多原因呢。」她淡淡地說,雙眸卻直直勾著馮雅的眼。「要不是這次,基金會大概也不會發現有個窩裡反。就當作是我們在實踐敬業精神吧。而且,我們總不能白挨了別人揍吧?」
馮雅沒有答腔。在這個地方談及「敬業精神」對她來說實屬諷刺。
所以這讓她覺得Reverberate還隱藏了一些話沒有說出口。
最後她們走進了一間大會議室。才剛打開門,便看見裡頭坐著數十多位的新面孔。就像幾個月前,馮雅和其他同梯的研究人員一樣,擺著一張無趣的神情,坐在台下,等待著未來的主管與他們致詞。Reverberate走上了講台,也不需要開啟簡報,她從容自若的說起了馮雅似曾聽聞的話。其沉穩的話音如絢光,一瞬間便吸引了台下眾人目光:
「初次見面。如你們所見,我是這裡的站點主任。你們可以稱呼我為Reverberate、殘響、或甚至R博士,隨你們喜歡。但很不巧的是,再過幾天我就得離開這裡,進行一系列的野外調查。所以有關你們的登艦輔導以及工作分配的部分,將會由我左手邊這位來協助各位──」
隨後Reverberate將場子交給了馮雅。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她早已將投影片以及即將發下的資料備妥。她以小碎步的方式走上講台中央,推了推眼鏡,說著事先背好的講稿內容,台風仍然有些生澀;但對一個不怎麼上台發表的人來說,已算是合格──
「總之,歡迎被調來『離島』工作的各位,我是馮雅。我不像殘響有那麼多種稱呼,請大家儘管放心。相信你們也聽過,Site-ZH-81因為Euclid級別的收容物增加,最近又面臨了一些人手不足的狀況。所以既然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都站在同艘船上,就先期許大家……」
「在這裡工作十分安全,祝你們工作愉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