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克林第零區:完形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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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世計劃:布魯克林第零區系列
天堂|雨過天晴|完形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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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9/8/17,前美國,布魯克林第零區

雖然因為戰火肆虐了整個世界的關係,紐約的布魯克林區早就不在原本的位置上了,但他在這裡生活了兩年多,依然在每個早晨都對街景的相似而感到驚艷。被深藍色彩掩埋的房屋、優雅地將尖刺推向灰色天空的鐵柵欄、巷子裡的藍綠色垃圾桶……這些街景只在他的教科書上佔了一個小小的位置——就在其他上百個被戰火完全摧毀的地方旁邊。

如今的布魯克林,或許多了點霓虹、少了點溫柔,卻從不失那份雅緻。

他深呼吸,吐出了化作白霧的空氣。風很大,很冷,幾乎是快下雪了的程度,布魯克林一年四季都是這樣。年輕的男子將鴨舌帽突出的帽緣指向前面,想了半晌之後又擺回後面,然後迅速的瞄了一眼機車上的鏡子,確認自己還殘留著青澀年紀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是否已然被布魯克林所洗刷掉。

他穿著白色的運動夾克,配上頭頂那鮮紅色的棒球帽,讓他看上去活像是從80年代的美國高中偷溜出來的班上的風雲人物。他不討厭這件夾克,但街上到處都是這種風格的造型確實讓他的心裡有些微妙的感覺,不過他的夾克和其他人有個決定性的不同。在夾克的背後,用紅色的噴漆噴了個圓形的標誌,然後上頭還有無法辨認的圖畫和簽名。那使得他喜歡上這件夾克,但原因並不真的是完全看不出來在畫什麼的圖案,而是繪製圖案的那人。

他又對機車的鏡子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還是把帽子戴正。寒風竄進了夾克的領口,讓他下意識的壓住夾克。

「唉……我是什麼準備第一次約會的青少年嗎?」

席茲·夏曼大大的嘆了一口氣,水汽在後照鏡上凝結成水霧,他用袖口擦了擦,確保在路上不會摔車。

「砰……砰……」奇怪的聲音喚回席茲出神的意識,他揚起眉頭,隨後馬上理解了奇怪聲音的來源。他從機車上跳了下來,回過頭看向在身後的一棟大樓——不,他覺得大概不能說是大樓,要說的精確些,是一棟半毀的大樓,三樓以上只剩下斷垣殘壁,雖然大樓上半部的殘骸已經被收拾乾淨了,但只有下半部的大樓看起來卻很是寒酸。

向著大樓的後門走去,那是一扇有些古樸的木門,就真的只是木門而已,沒有電子鎖,沒有機體辨識,有的只有最近他才重新上過的蠟,反射著太陽自灰色雲層間透出的光芒。碰撞聲就從門後傳來。他跨出一步、兩步,然後擴大步伐,向後門小跑了過去。

當他打開門,站在後頭的是一名銀髮少女,太陽的光線從門蠟轉移到了她的髮絲上,反射出了與她頭上漂浮著的粉紅色光環相同的粉紅色澤。她穿著白色的大號連帽外衣,外衣上也用紅色油漆畫著那很醜的符號,底下依然是那套護士服,但現在只看得見領子和裙襬。一隻眼睛被醫療眼罩蓋住,另一隻眼睛則是責難似的盯著席茲看。她是佩森尼爾,是這斷垣殘壁的「院長」。

「你早該來幫我的,你怎麼捨得讓我一個弱女子搬這麼多東西。」老實說,席茲只看得到她那隻還完好的眼睛。身體的其他部份都被她手上的五六個手提皮箱淹沒,這幾個皮箱加起來的高度幾乎是她嬌小身材的一半以上。

「我怎麼知道妳要那麼久。」雖然席茲做了小小的反擊,但還是本能地伸出手接過大部分的皮箱,只留下最底下的那一個讓佩森尼爾自己拿。

席茲把手提箱全部掛在了他從黑市裡低價買來的復古重型機車上,看起來就如胖了一大圈的驢子一般,重型機車雖然是從沒人想要的廢物堆中拖出來的,曾經身為能源公司大少爺的他卻想出了辦法讓它跑起來。席茲回頭看了一眼,佩森尼爾將後門上掛著的牌子翻到了「休息中」的一面,然後雙手提著手提箱小跑步的跟了上來。

「手呢?」佩森尼爾也把手提箱掛上,然後對席茲伸出手來。

「……好啦。」席茲握住她的手,然後把佩森尼爾拉上了對她的身高來說有些太過魁梧的機車上。她滿足的坐上後座,但一陣寒風從磚瓦樓房之間竄出,讓兩人同時縮緊了脖子。

『快點動身吧,席茲先生。繼續待在這種地方會感冒的。』突然間,佩森尼爾說話的聲調大轉了180度,少了些俏皮,多了些知性和平穩。但兩人都對這種「BUG」習以為常了,席茲只是點點頭,然後隱約覺得是不是其實該把帽子反過來戴比較好看。

「艾芙六街44號……我沒去過這區。醫生以前就會去嗎?」席茲扶正機車頭,然後跨上座位,佩森尼爾從後方伸手拉住席茲的衣角。布魯克林不像真正的「合法城市」一樣,交通工具不會照著規畫好的路線前進,因為這兒的地形每天都在變。偶爾是哪間店被炸爛了,偶爾是某個幫派的地盤在一夜之間被消滅,但更常見的是一整棟建築物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也許在布魯克林之外聽起來荒謬的不得了,但對當地人來說只是家常便飯。

「以前算是去過幾次。也是去替人看診的,只是……」席茲發動引擎,然後催動油門,沒辦法看向身後的佩森尼爾,否則他就會看見那個瞬間流過她臉上的複雜表情。雖然復古,但機車用的還是現代的乾淨能源,沒有發出絲毫一點噪音。當然,想要裝些能發出噪音的配件是完全沒問題的,除非你身在越低調越好的地方。

「只是?」雖然街道錯綜複雜,路邊也有許多賣著違法物品的攤販,可是路上卻絲毫不算髒亂。如果去掉攤販裡明目張膽地非法販賣著人類的肉體部件、一些奇怪的儲存裝置、某種關在籠子裡的東西,那這裡看起來其實就和普通的街道差不了多少。

「嗯……到了再跟你說。」


目的地有些出乎席茲的意料之外。

他姑且也是知道的,醫療機器人的存在很大幅的壓縮了臨床醫師的生存空間,現在其實已經沒有多少人真正會進入手術室工作。但機器人卻會受限於所謂的「原則問題」,沒有登記身分的人、非法之徒、身上裝有違法部件是被禁止醫療的,一方面能夠保障醫療公司龍頭的客戶品質,一方面也可以維持公司的威信,與正當的客戶建立信任。但反過來說,就是在布魯克林裡一半以上的居民都無法受到醫療機器人的醫治。缺乏醫生、沒有醫療機器人,醫療在布魯克林就成了個稀缺的資源。

因此,不受原則規範的,「壞掉了的醫療機器人」佩森尼爾,才能在危險度被評級為「0」最危險的布魯克林有著一席地位。也因為這樣的原因,席茲常常跟著佩森尼爾去到一些相當不妙的地方行醫。黑幫地盤的深處,或是看上去危險至極的小巷都不在話下。

所以,當他把車子停在那棟古典大宅院的外頭時,席茲幾乎看傻了眼。

『怎麼了嗎,席茲先生?快走吧?』佩森尼爾拿著最輕的那一個手提箱背在身後,輕輕跨上人行道,接著側著身子回頭望向席茲。

「啊,沒事,醫生,我只是突然覺得——」「我來幫您拿好嗎?」突然間,一隻修長而漂亮的手伸入席茲的視野,然後緩緩提起了掛在車上的其中一個手提箱。就在席茲還來不及抬頭看的時候,第二個手提箱也被另一隻同個主人的手拿了起來。

視線追隨手臂,一名高挺、英俊的男子進入他的視野。第一眼看上去,他的年紀似乎與席茲差不了多少,但在深邃立體的五官之間卻流露出自信和沉穩,有些消瘦卻營造出了深幽感的臉頰和嘴角微微地對著席茲拉成了個美麗的弧形。他穿著簡便輕薄的西裝外套與燙的平整的合身白襯衫,不得不說這樣符合年輕人風格的剪裁穿在他身上確實很合適。斜戴在頭上的暗紅色扁帽雖然好看,卻無法壓住扁帽下恣意展出的淡金色髮絲。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一絲人造皮膚的異樣感,也沒看見義體植入的痕跡,比起完全的肉身者,太過完美的乳白色肌膚反而在某種程度上令人難以置信他是個人類。

一言以蔽之,就是個帥哥。

「呃,您是……?」席茲一愣。搶劫?看起來完全不像,更何況現在還是大白天的,明目張膽的暴力行為在這裡的白天幾乎不會發生。那他到底是誰?

「……亞爾修赫博士……沒錯吧?」佩森尼爾瞇起單眼凝視著對方。

「啊,還真是逃不過醫生您的法眼。您是怎麼每一次都認出我的?」男子似乎叫做亞爾修赫,席茲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也沒有聽過這個名字。還在思考的時候,亞爾修赫已經提起了第三個手提箱,放滿醫療用品的沉重箱子在他手中就像紙雕一般輕盈。

「步伐、手臂擺動的姿勢、身體的扭動、平衡的習慣,是每個人獨有的特徵,這些一眼就能看出來了。但最明顯的還是你那個永遠不變的表情。」佩森尼爾嘆氣,對方似乎是她的熟人。

「好久不見啦,醫生。」亞爾修赫張開掛滿手提箱的堅實雙臂,向前踏步。佩森尼爾沒有躲開,卻也沒有張開手迎接他,就只是任他將自己擁入懷中,高挑的身材與嬌小的身軀形成強烈對比。

不知為何,席茲的心底有些莫名的焦躁。他伸出手輕拍佩森尼爾的肩膀,實際上是迫使兩人分開。

「醫生,這位是誰?」席茲問。

「他是亞爾修赫博士。是認識的人了,在認識你以前曾經幫他做過一點工作,大概在半年前我獨自外出的時候有來過,今天也是接了他的委託才會來這裡。跟他問好,席茲。」被單方面擁抱的佩森尼爾看上去沒有任何厭惡,這讓席茲的心中更加不悅。

「你好。」雖然不滿,但席茲還是聽話的致意。

「這是妳的情人嗎,醫生?」男子看向席茲,並沒有和他問好。

『不是的,博士。這位少年只是佩森尼爾的愛徒而已。』

「這樣啊。這個我也幫你拿吧。」說完,男子一把搶過席茲手上的手提箱。

接著,男子輕鬆地提著所有的手提箱轉過身去面對宅院的大門。過了半晌,大門緩緩向內敞開,依序燃起的燭火點亮了宅院的內部,也掃去了壟罩大廳的黑暗。

「少年,你去附近的院子
妓院
裡打發時間吧。」亞爾修赫露出一個不失禮貌的微笑,然後獨自領進宅院。

——什麼意思?打發時間?

「不,我要跟著……」「席茲,我想了想,還是這樣好。」佩森尼爾站在宅院入口,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席茲。

「……醫生?」

「這個給你,」佩森尼爾從裙子口袋掏出了幾張皺皺的紙鈔,塞進席茲的手裡「去附近的咖啡廳坐坐吧,我很快就結束了。」然後,佩森尼爾輕拍席茲的肩膀,就這樣轉身走進宅院。

大門關上。

只剩下席茲一人呆站在外頭,來回看著手中的紙鈔和緊閉的大門。


「妳不覺得這樣對他有點太殘忍了嗎,醫生?」亞爾修赫帶著佩森尼爾穿過一間又一間的房間,最終來到了地下室的門口。地下室看上去既不陰森,也不慘白,而是用白色大理石鋪滿整個通道,然後再用明亮的電蠟燭將光亮充斥了整個空間。但有些突兀的是架在天花板上的,類似於警備武器的洞口,她猜想那大概是用來保護這裡不受小偷或強盜侵擾的系統,如果有任何前述的不明人物闖入,大概會被警備武器打成蜂窩。

「嗯,我後悔了。無論是帶他來,還是把他丟在外面這兩件事。」佩森尼爾面無表情地踏上大理石磚地面,和貴氣的走廊不搭調的運動鞋與地面磨擦出聲。

「因為妳不想讓他看到這麼『骯髒』的世界嗎?」

『我無法理解您說的骯髒什麼意思,博士。』

「……到現在我最敬畏妳的一點,是我完全看不出妳難受的表情呢。」地下室是一個非常大的空間,在路的盡頭是一個十字路口,路口中央有著噴水池和數個螢幕,螢幕們撥放著不同頻道的新聞。空氣中瀰漫著隱約聽見的古典樂也無法蓋過的明顯人造香味。

「……」亞爾修赫向左邊的寬敞通道走去,佩森尼爾只是安靜地跟上。走廊的兩側是許多沒有窗戶的房間,每扇門都緊緊閉上,規律地散布在天花板的監視器反射著每扇門上都有的燈泡顏色——有些是紅色,有些是綠色,但紅色明顯的更多。

「是因為,醫生你沒辦法表現出那樣的情感,對吧?即使意識是自由的,但機體……」

「我應該從哪裡開始?」佩森尼爾平靜地打斷亞爾修赫。

「生氣了啊?真是抱歉,那就先從我開始吧?」亞爾修赫露出微笑,然後站在了其中一扇標示紅燈的門前。門向側邊滑開,裡頭是一個乾淨、簡潔的居住空間,有著一張潔白的床,床邊擺放著ㄧ張椅子與全身鏡,在床腳的對面有著尚未啟動的全像投影機,還有一間沒有任何遮擋的廁所,但也就只有這樣而已。沒有擺設,看不見任何娛樂,與其說這是居住空間,倒不如說是——「牢房」。

亞爾修赫輕放下所有的手提箱,把它們全堆放在椅子上,隨後站在全身鏡面前。他對鏡中的自己露出了滿足的笑容,鏡子裡的他也回以甜美的微笑,接著伸手解開扣子,褪去衣物。西裝外套,襯衫,背心,西裝褲,最終一絲不掛地站在鏡子前仔細端詳,彷彿在欣賞自己的勻稱健美的身體。

「快點開始吧,我不想讓席茲等太久。」佩森尼爾冷淡地說,沒有迴避視線。亞爾修赫終於滿足於鏡中的模樣,向後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雖然我沒感覺到有哪裡不對勁,但謹慎從不會壞事。」他俏皮的聳肩,隨後……

「連接結束。」是一個從房間廣播傳來的機械化電子提示聲。突然間,亞爾修赫——或者說,那名曾經是亞爾修赫的男子,用力地渾身一震,眼中的色彩瞬間散逸,方才的知性和個性完全無法在這名男子的身上看見,就彷彿是具斷了線的提線魁儡,只是無力地垂下四肢,雙眼失焦、聚焦、再失焦,最後茫然地看著佩森尼爾。

他已經不是亞爾修赫了。

接著,隨著床校對面傳出了嗶聲,全像投影機啟動並在空中投射出立體而毫無毛躁感的清晰畫面,那是一張樂譜。一張在邊角些微捲曲,似乎被燭火燒穿了幾個洞的古雅羊皮紙樂譜。佩森尼爾不懂音樂,所以看不出樂譜上頭交雜排列在一塊兒的音符是什麼意思,但就算不了解音樂,就算從未見過音符的模樣,光是看著就能感受到魄力。

「哎呀,感覺還是渾身不對勁。果然還是真正的肉體好啊,就算是最高級的義體也完全沒辦法重現出『真正的』感覺。那麼,檢查就拜託妳了,醫生。」是來自螢幕的聲音,那是一個並非男聲、也非女聲的嗓音,中性而自信。就彷彿是方才的亞爾修赫以另一個聲音開口說話似的。

「你的虛擬形象還是一樣讓人摸不著頭緒。」她輕輕把手搭在男子的身上,但對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呆滯地望著佩森尼爾。她蹲了下來,輕碰男子的腹部,然後瞇起眼睛仔細端詳。過了一會兒後,她拍拍膝蓋,站起身來。

『大致上很完美,跟往常一樣,不過手上有點小碰傷,依照肌肉發炎的程度來看是去做了什麼運動吧?既然您的健康管理這麼完美,佩森尼爾還是不懂為什麼您會需要我的服務。』佩森尼爾打開其中一個放在椅子上的手提箱,取出了條軟膏。她擠了一點到指尖,然後拉起男子的手,擦在一處不是很明顯的瘀青上。

「妳明知道我的客戶都有誰,我得確保一切都完美無缺。完美的『他們』對我來說,簡直是最棒的作品,所以我不容許我的作品裡出現一點雜質。他們必須時刻保持在完美的狀態。」亞爾修赫輕聲笑著。

「我不想知道,也不在乎。」佩森尼爾沒有多說什麼,似乎對亞爾修赫的客人並不是很感興趣。她提起手上的手提箱,看向堆放在椅子上的其他大型箱子,然後再看看全像投影所投射出來的,真正的亞爾修赫。

「人偶編號E-27,幫她把箱子搬到外面去,放在中庭的手推車上。」亞爾修赫說。男子在聽見自己的編號時抬起了頭,隨後從床上離開,伸手搬起佩森尼爾的手提箱。

佩森尼爾走出房間,看著那失去了靈魂的男子跟在自己身後,手上提著其他的手提箱,然後走向他們方才經過的中庭。其後,她開始一間一間的檢查閃著綠燈的房間,每一間牢房裡都關著同樣面無表情、毫無反應的「人偶」,有男有女,年紀也從足以自理生活的孩童到老年人都有,但在所有方面來看,他們都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但是,他們沒有靈魂。

沒有靈魂的軀殼,還是人類嗎?

正是因為沒有靈魂,才能去乘載另一個靈魂。這是只有布魯克林才能找到的,所謂「肉身出租」的服務。五感、情緒,以及真正的心跳,那是無論多麼優秀的義體都無法再現出的抽象之物,當完全成為機身者後,反過來追求還是肉身者時的生活的人意外的多。大多數人甚至沒發現心中的憂鬱和悶躁是來自於對生命的渴望、對活著的慾望,他們懷念那刺痛皮膚的搔癢感、內臟器官彼此合力運轉生命的感動,沉溺在指尖觸碰到寒冷空氣瞬間,但最令他們津津樂道的不外乎是接上人偶後,走到街道上深呼吸進久違的第一口氧氣,那股暢快和釋放。

佩森尼爾嘗試抹去精神上強烈的反胃感,搖了搖頭,銀白色馬尾在後腦勺有些散亂的撒開。她深呼吸,將徒弟送給自己的緞帶取下緊緊握在手中,閉上雙眼,不知為何這總能幫助她平靜下來。過了一小段時間後她重新束起頭髮,希望這能帶走一切胡思亂想。她為每一間的人偶做著身體檢查,每個人偶的身體狀況都是完美無瑕,連一點疤痕、一點疾病都沒有。紅色的燈是已借出,綠色的燈是等候借出,在這地下室一共有著上百間房間,由此可知亞爾修赫的事業大的深不可測。

她從東側走廊最後一位人偶的房間走出,努力壓抑著心裡的不適。

「妳還好嗎?看起來似乎不太開心呢?」幾乎可以說是挪揄,走廊上的全像投影機一個接著一個亮起,無數亞爾修赫的虛擬形象圍繞在佩森尼爾身邊。

『沒事的,佩森尼爾只是今天有一點點累而已。』要不是在最初來到布魯克林時受了亞爾修赫的一點幫助,自己根本不會想來這種地方。

這種,毫無幸福可言的地方。

「接下來是西側嗎?我很忙,快點結束……」「西側就不用了喔。」亞爾修賀打斷佩森尼爾,語氣中混雜著一點笑意。

『博士這是什麼意思?』佩森尼爾在中庭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今天找妳來的目的,其實是別的。」

「…….別的什麼?」

「這個嘛……妳先坐下吧?我要說個有趣的故事,大家都喜歡聽故事,可不是嗎?」中庭的客用公園椅甚至還誇張的亮了起來,就像是遊戲中的任務指引似的。

「不用了,我站著就行。」她絲毫沒有坐下的意圖,身體卻不自覺靠向了擺放手提箱的推車,無意識地尋求安全感。

「也行吧。N-18到N-22,到中庭集合。」突然間,亞爾修赫從與佩森尼爾的對話,放大成了在整座地下室中迴響的廣播。北側走廊的數扇門同時滑開,五名依然面無表情的人偶肩並肩整齊劃一地筆直走來。兩名少女、一名少年、一名成年男子與一個老太太,所有人的眼神都沒有聚焦,就只是呆站在那裡,等著進一步的指示。

「……?」她來回看著亞爾修赫與五名站在她面前的人偶,不知所措。

「你知道『人偶』是怎麼運作的嗎?我用了特殊的方法將他們從嬰兒養育成人,又或是在布魯克林夜晚的街道上物色人才,然後帶回這裡。我用了複雜的方法洗去他們的記憶,帶走他們的人格,然後植入裝置——這讓我們能夠接管他們的大腦,去體驗、去感受他們感受到的一切。」他慢條斯理的說著,卻在字句間感受的到一股強烈的自豪。

「然而,一個身體裝不下兩個靈魂。如果兩個靈魂、兩個自我、兩個意識在身體裡碰撞,那會發生什麼事呢?妳想猜猜看嗎?」

「……我不知道。」

「會死喔。兩個人都會死。靈魂會互相排斥,互相嘗試佔領身體,最終互相吞噬到只剩下破敗而無法分離的融合靈魂。為什麼我會知道這種事、為什麼我現在會成為機身者、為什麼我沒有保有自己的肉體,我想妳應該猜得到答案才對。我啊,本來是兩個不同的人喔。」

「你是……你是說……」佩森尼爾退後了一小步,幾乎不敢相信剛才聽見的,完全超出她知識的真相。

「——你想叫我亞爾,還是修赫呢?」

身體撞上了手提箱,她沒辦法再退後了。

「哎呀,不要這麼緊張嘛。故事時間就先到這裡吧?我或許是習慣了這件事,但我的客人可沒辦法忍受靈魂互相撕扯的永恆痛苦喔。在幾天前,布魯克林停過一次電,那一次,這五個人偶都待在健身房裡,但是其中一個人偶試著破壞了門鎖,監視器沒能拍下究竟是誰做的。我很笨呢,分不出來究竟是哪一個人偶不小心擁有了自我,畢竟他們可是演了『人偶』這個角色數十年了。我得想辦法維持我作品的品質,妳很清楚這一點。」

「……我分不出來,你去找別人吧。」幾乎快將早餐嘔了出來,但佩森尼爾沒辦法表達負面情緒。就只是「沒有這種功能」,一個負責照顧病人的機器人不需要學會傷心,不需要顫抖,也不需要流淚。想逃跑,但緊閉的門阻擋了她所有的去路。

「『步伐、手臂擺動的姿勢、身體的扭動、平衡的習慣,是每個人獨有的特徵,這些一眼就能看出來了。』醫生啊,妳兩個小時前才說過這句話,不是嗎?回答我吧,天使小姐?」沒有地方逃跑,沒有退路能走。

——不行,別回答他。

——不要回答他。

——如果回答的話,那就等於是親手殺了人。

「雖然被幫派保護著,但如果是醫生單方面違約的話,那也很難保護妳的吧?我們可是有白紙黑字的約定喔。妳應該很明白,在妳回答之前是無法離開這裡的。」

——好痛,好熱。好痛,好熱。好吵,好吵,好吵。

——去你的中樞系統。

——去你的機器人三原則。

——去你的服從程序。

「我注意到醫生的機體溫度上升囉,是在努力的辨認嗎?」

——我是個醫生。

——我應該要救人的。

——因為我是一個醫生。

——因為我是一個「人」。

「不用擔心殺人什麼的,他們本就不該擁有這些,他們本就不是『人』。」

——什麼是「人」?

——我,不就……

——我事實上,不就和他們一樣嗎?

——我該擁有這些嗎?

——我該擁有靈魂嗎?

「滴答滴答,時鐘在響了喔,我後面還有其他客人。」

——如果我該擁有靈魂,那我憑什麼去奪走他們的靈魂?

——如果我不該擁有靈魂,那我憑什麼自稱是個「人」?

——會不會,其實,一切都是我在做著夢而已?

——做著以為自己是個人的夢?

「妳的愛徒還在外面等妳。」

——席茲……

——我該怎麼做才好?

——告訴我啊。

——告訴,我啊。

——告 訴 我 啊 。

「妳啊,還想再見到妳的愛徒吧?」

——錯誤。

——錯誤。

——錯誤。

——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殺了我。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錯誤。

——對不起。

『五個人偶,都是喔。』


「醫生?妳進去的真久。」

「那個人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啊,對了,我找到一間很不錯的店喔,我們下次來這裡晃晃吧?」

「……嗯?醫生,妳的手提箱呢?」

「醫生……?」

「醫生,妳還好嗎?」

「……?」

「……」

『……我很好喔。我們,回家吧?』

布魯克林第零區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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